第二章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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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來時,決定在唐賓四季餐廳晚餐。
走了北曲江街、航天大道,最後上了雁塔南路。下雨的時光,路上光景慢了下來,路麵與沿途建築被衝洗一番後,顯得如刷過漆一般鮮亮。售樓的巨大落地廣告板排列在路邊,毫不間斷,在雨氣中與真實住宅的遠景無異,仿佛實際上附近的確是羅布著異國詩情建築的小鎮。
車停在空曠滑溜的小磁磚停車場上。這幾乎沒停什麽車,加上磁磚與酒店的外觀有些陳舊,酒店門頭有道較深的裂痕,讓人對細雨中酒店的年深歲久有幾分真切感。前廳像平時一樣秩序不緊不慢,推開旋轉門,屬於酒店的細微聲響便灌入耳鼓,替換掉雨聲。
先進入眼簾的是寫著大意為,歡迎第十二屆什麽會議召開紅底白字的條幅,接著能看到四壁白色雕飾,天花板透明看得見夜空的大型自助餐廳。沿著旁邊的走廊,可以繞到自助餐廳之後的中餐廳,一路上,玻璃廊外的花園隱約可見。
隨便點了幾樣菜,上來的菜與過去相比,份量足足減了一半,價錢卻沒有變,甚至有一道排骨裏的秋葵不知是不是因材料缺乏而換成了茶樹菇。王彬寰興致不壞,除了津津吃著他點的菜之外,還侃侃談起我似乎已經聽過一兩次的笑話。他的女友動箸機會並不多,多數時用手機上著wifi。他們初識時,有時吃飯,她會把他吃飯的過程攝下來一段,並一起擺不同pose自拍,餐桌上的食物看上去也隻是作為拍攝的道具而存在著。
他們眼中,不知道我是怎樣的。但我能感覺出自己稍稍的失禮,可是,在我集中精神,打算像過去一樣煥發神采,總像給球碰到什麽牆壁彈了回來,隨之,繼續像萎靡振的樣子。
飯後,我隨王彬寰轉了花園,張婷留在餐廳等著把遊戲軟件下載完。花園走廊把池塘一分為二,據說按一定比例微縮了曲江的南北湖。池中的水已排幹,水中的鴨子和黑天鵝不知此刻在哪裏,想必在不遠處的茅舍中躲著雨。有一次,我突然抱了身邊的黑天鵝,嚇得它驚叫不已,為此,潘恬連續數落了我幾次。
簷廊中心,向北望去,有一個傍於水邊凸出的房子,此刻從這裏看去,看不清房子裏未使用情況下的狀況。從房子裏向這裏看,即便在夜晚,也能看得見一些灌木與景物,雖然玻璃牆上會有一些室內燈的反光,但仍能看到水麵上從遠處遊來的黑白天鵝,像從某個湖麵遊弋歸來。那些日子裏也有一兩次下雨時節,我和潘恬在那裏的圓形餐桌吃著晚餐。
一開始,大概在附近逛來著,吃飯的時間想找一處安靜的地方靜靜呆著。大唐不夜城南邊在施工,路被堵掉了,後來知道是修建開元廣場。因為不甘心走了大約一站路而原路返回,我們翻過了一處低矮的圍牆。拉著她,最終來到這裏。潘恬看中它的氛圍,後來發現實在安靜得可以,以至於除中餐與客房,其它配套服務並未正式營業。不過,她認定這裏的菜很好吃。
以後就常來這裏。最初也是這樣的萬物複蘇,睡眼惺忪的春日時節,植物披著幹巴皺縮的葉子,新發的幼芽不仔細便發現不了的灰撲撲的日子。接著,時而下了不期而遇的小雨。現在,看到花園同樣生機未發的光禿樹枝,我的心情漸漸光亮起來,倒想起和她在一起的往日時光。隻怪是我的記憶一向不好,僅僅一年的時間,需回憶起那時的景致,卻要回到當初同一地點,才能零星撿拾一些遺落的翠羽。當然,與曾經別無二致的景致是不存在的,眼前的紫薇每年都要發同樣的嫩芽,然而發芽的位置多少已經不同了。或許,唯其把握大概,以此作為中心去尋找,殘碎片斷或許才能輻射擴展而來。
在別人看來寡淡無味,甚至毫無價值的瑣碎,常讓我情不自禁。那些和別處沒有不同的走廊、石條、花草,甚至地毯,有著隻存於你內心的遊絲軟係,那大盆大盆暗香習習,葉翠花粉的杜鵑,開枝散出的虛竹清影,隻有在你自己的眼睛裏帶著深情。
時常想起潘恬,進而想起母親。在一些不經意的時候,或者在電腦開機的時間裏,在一段通暢的路段上駕駛,她們便一一浮上了我的腦壁。她們在我心裏除了代表著不同的感情,有時又讓我產生了一絲瞬間的混亂。
當然,潘恬可以讓我感覺到自己的母親的某種存在,相反,依然有可能成立。那是不是因為,潘恬的身體裏有了母親的一個器官,而那個器官會讓潘恬變得像我的母親,音容、甚至笑貌。這是我猜測,或者某種心理暗示,真實情況如何,至今,我也沒有辦法搞清楚。也因如此,我便很少去想這些。母親是母親,潘恬是潘恬,原本就該是這樣的。
曾在網上查到過一個報道,報道是幾年前的新聞。大意是有個叫蓋瑞的英國水電工,接受了腎移植後,沒有任何繪畫基礎和才能的他,無師自通畫起玻璃畫、墨水畫和丙烯畫,成了一個不錯的畫家。他說:“在接受移植手術之前,我對藝術完全沒興趣,讀書時幾乎沒畫過什麽畫。移植之後情況卻發生了變化。有一天我去看朋友,看到他家有一本介紹西班牙超現實主義大師薩爾瓦多?達利的書,就順手拿起來翻了翻。朋友看我喜歡就送給我了。回到家後,我竟然饒有興趣地看了起來,邊看邊想去買些畫筆和畫布來。”
他相信,由於這個腎原來的主人是一個天才的畫家,在接受移植的同時,也把繪畫天分繼承給了他。
上麵是報道的大概,別人看了會怎樣,我並不清楚,大約有的人僅僅微微一笑轉而點到別的鏈接上了。我則對著電腦上水電工的畫作圖片停留了許久。我有些相信上麵的說法,此外,內心有一種奇妙的感覺,覺得這樣的事也發生在我身邊。隻是,是否確切有其事,我卻拿捏不定。如若真有其事,我倒陷入比現在更多的紛繁雜亂之中,思緒理也理不清。隻是假想它存在,都已經被假想本身生長出的藤蔓糾纏勒住,開始牽引著我去相信確切真有其事。要是有人將證據扔在我麵前,證明是真的,從前的許多蛛絲馬跡都會漫湧而來,來充當佐證,則更讓我呼吸都困難起來。
這大概暴露出,我並不希望它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或者,我喜歡的人身上,問題並不在這兒。而是背後永遠看不見的細枝末節,它們以愛的名義,而存在著傷害之實。自然,我無法也不會去寫出它們,因為,我不會把“可能”當作事實,也沒有能力推理出一個懸疑故事的結果。
幹脆不想這事與我的關聯,去想些與自己無關的東西。
比如,當人們罹患災難,臨行前把自己的器官捐出來,這對自己的“才能”或許是一個不錯的轉存,至少能延續其中的一部分。並可挽救一位瀕臨生命危險的病人。如此一來,無知少年因為一個電子產品,而被騙去一個腎髒的情況,監獄的犯人在不知情下,不會被無故偷摘掉所有的器官的情況會大為減少。然而,這些景況出現之前,“地下器官”集團仍將存在,許多人因器官移植法律的出台和完善之前,死囚犯的器官被規範使用之後,而陷在了更深的苦等救命之中。
那個文章結尾寫著:研究發現,有三分之一的移植病人相信,移植後獲得了捐贈者的某些特征。蓋瑞說:“能獲得著名畫家的天賦真是不可思議,不過這確實是事實。”
這卻讓我想了又想。因為,我從未聽說過接受器官移植的人(移植死囚器官占到總量的60%至70%左右),幹出了器官提供者生前的營生,即殺人越貨,強奸販毒之類肆虐的事來。似乎那些負麵的因子並沒有被傳承、移接下來。或者,那並不能稱之為人的特征與天賦;或者,我並未接觸過多少這類移植的人,我隻是和這個小世界的邊界擦身而過幾次而已,以及留意的這一些報道。
其中一次擦身而過,是在母親過逝很多年後,我去醫院病檔室複印她的病曆。
其實,也沒剩幾張病曆,住院和手術的關健記錄已經丟失。母親的腎腫瘤手術是醫療事故,該切除的右腎腫瘤,手術中卻切除了健康的左腎。這個錯誤的手術,父親和母親一開始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兒,我現在倒能原諒父親。他文化不高,並且,曾經學習生理衛生的人體解剖課時,我也沒搞清解剖圖上人體器官的“左右”和自己身體器官“左右”的位置。加之父親十分信任醫生,對醫生的話言聽必從,以至於醫生有時說的,他未必聽明白也會點頭稱是。雖然,醫生是絕對不可以犯這樣的錯誤。大概父親這樣的性格,或許如此,也成為使得母親的病情在三年後惡化直至去逝的原因。他和姐姐終於意識到問題,官司於是打了起來,最後,在證據並不充足的情況下,相關醫生辭退了,醫院賠了一筆錢了事,而我的母親卻已經永遠作別了我們,消失到什麽地方去了。
這麽說來,聽上去輕描淡寫。實際而言,可能因為在這件事上,我也有一種內心深處的自責,以至於到現在,我仍不能坦蕩地把那些自責全部付諸文字。潛意識裏,可能我仍有躲避的意味。母親生病和做手術的時候,我正值高三和補習的兩年裏,記得一次去醫院看她,去的時候,我帶了一本書,坐在病床的邊沿,一直在看那本輔導書,並沒有去留意母親的感受,而且也不懂得什麽。母親後來說,你回去吧,她說得真誠,沒有不高興的意思,我於是就回家了。現在想來,自然是自己不對,我知道她的腿一直是腫的,如果,我願意為她按摩一下,多少能減輕她腿的腫脹感,然而,我卻沒有主動這樣做,連陪她聊聊天兒也沒有。
那時,我有時間去賽格電腦城,或乘巴士到五六站之外的交大電腦城偷偷買來黃碟躲在房子裏看,或者和同學交換自己在書店買來的人體攝影的小冊子。好在,我並不打算寫出那時自私的自己的景況,路過這裏,我這樣帶上了一筆。
我想說的那次與器官移植者的擦身而過是這樣的,在病檔室——不知道為什麽,通向沒有電梯的五樓病檔室的樓梯上,有若隱若現持續不斷的血跡,讓人心情壓抑。病檔室沒有幾個人,有個女孩兒坐在桌子上。她大概十九、二十歲的樣子,頭發自然的棕黃,皮膚細白,屬於可愛的那種類型。記得開始她並不是坐在桌子上的,後來可能因為複印病曆的工作人員認為她是自費,不需要報銷,所以不肯給她複印全部的病曆。她生氣了,小聲地與他吵了幾句嘴,就坐在桌子上不吭聲了。她坐在桌子上的樣子有些頑劣,不過我認為這也沒有什麽。她的病曆放在我母親的病曆之上,我看見上麵寫著腎小球腎炎什麽的,年齡也如我猜測的,20歲。剛才,我幫她和工作人員理論了一番,雖然他沒有說願意通融,但已不再說話。
“你也是腎方麵的問題。” 我仗著替她說了幾句話與她搭話。
“換了。”她隻吐出兩個字。
我楞了3秒種,才明白她的意思。大腦剛從冰箱裏拿出來似的,僵在那裏不知道說什麽。並不是說我不能接受別人移植,而是覺得,眼前的女孩兒——她穿了好看的高跟拖鞋,雙口袋恤衫裙也足夠短,有著如反芻動物們棉質的眼神。在這麽樣的年齡,經曆這樣的手術,讓人的心承受不起。而且,後來我知道,她的腎是媽媽給的一隻。隻一隻,就讓她重新變成一個健康的正常人,盡管過程簡單,屬於親體移植。沒有來自死刑犯,沒有來自從地下黑市購買。
在我離開那個散發著不祥氣味,包裹光線的塵霧的病檔室時,女孩兒仍坐在桌子上,小腿在桌麵與地麵的空間處輕輕晃動著。沿著那些有陳舊血跡的樓梯下去,迎麵碰到一個婦人,不知道是不是她的母親。不過我聽到她剛才和母親通了電話。
我認識的另一個移植過的女孩兒並不是在醫院,而是通過朋友認識的。這樣說也許不準確,這個女孩兒原本算是我的青梅竹馬,我們失散後很多年通過朋友再次相遇。盡管她這段我不在場的時間裏發生的事,我一直被遮蔽在某個維度裏,這並不是她的有意為之,可能她覺得,這樣的事,並不是像Q嫩的烤鰻魚,每月做一次美甲彩繪那樣的話題脫口而出,直到移植的狐狸小尾巴自己露出來,她才娓娓道來,和盤托出那些“不能說的秘密”。
她便是潘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