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破舊的回憶
他當時隻知道她是個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年紀雖小,卻自己獨有一處院落。貼身陪伴她的就有四個丫環,能進這院落她的閨房的卻隻有一個。他敏感地察覺這處人家定有一些什麽大不同,因為,他能夠隱在這裏養傷這麽長時間卻從來沒有被其他人發現,就是因為甚少有人能夠進來這裏。
甚至是她日日去請安的爹娘,也從不主動踏入這裏。他本以為她是不受寵愛的小姐,可是她的吃穿用度皆是最上等的。縱使從未有人踏過她的院落,源源不斷送來的東西卻也讓那些丫頭日日忙進忙出搬著。而她言談上偶爾提及,儼然她的爹娘將她寵上了天。甚至夜裏他細聽,也經常聽到侍衛走動巡視的聲響。她的院落裏,守衛森嚴到比他們將軍府更甚。
所有人都對她恭恭敬敬的。也正是因為這個,當初她在外探親回來途中,偶見他失血過多昏迷不醒,將他藏入她的馬車裏才能夠一路不必查看從後門進去直達她的住處。對她的保護,明明已經超過對一個千金小姐的看護,但雪家上下所有人都不覺得有什麽奇怪。
所有人都隻當這是家裏老爺夫人對親身女兒的疼愛,誰也沒有想到,芊芊居然會是南齊國護送到雪家養大的帝女!
她當時年紀雖小,教養卻極好,全然不帶嬌縱之氣。待他,更是親力親為照顧,那幾日他不願她接近的時候,她都是夜裏趁他睡了才偷偷給他上藥。所以,他的一個風吹草動,她見了都會緊張上十分。
雪球繞著她的腳跑來竄去,她全然沒有注意,隻是關切地看著他,一邊抬手去關上窗戶,一邊問著:“怎麽又咳嗽了?不要呆在這裏,太冷1
太冷?當然冷了。看她的臉頰,紅彤彤的,脫了皮手套玩過雪的手指尖都凍紅了。他忍不住又瞪那雪球一眼,直把它瞪得可憐兮兮“啊嗚”一聲躲開了,這才收回目光。眼見她又走到一邊去拿毛毯過來,他才趁機抬手,十分自然地將她身上係著的大紅猩子披風拍了拍,將上邊的雪水拍落。又撿起她的發收到一邊,給她係好披風的帶子。
他整個動作十分流暢,一點都不慌張,但隻有他知道當他的手觸到她的發的時候,自己的心跳得那麽快,好像要從身體裏跳出來一樣。她全然不察這樣的動作帶著怎樣的親昵,隻是笑著和他說謝謝,將毛毯搭在他懷裏,催促他趕快去躺回去就著暖爐暖暖身子。
日日躺,夜夜躺。他都不耐煩了。偏偏冬天裏,他的傷口好得極慢。身體沒有什麽力氣,他平白也睡不著。於是聽著她和他講著她家裏那處大花園裏有什麽好玩的逗趣的。她說,自己第一喜歡的,是那棵大樹下的秋千。那是她的爹給她做的,春日夏天,她好長的時間都花在那上頭了。
然後,就是她幾個表哥給她合力建好的那個小樹屋。那裏是她放秘密的地方,除了她誰也不能進。日後等他身子好些了,她再帶他去看看,隻能在樹下看看。
還有一處,她也很喜歡。就是一架很大的水車立在花園西角的山下,山上源源不斷注入的流水傾泄而下,水汽騰起,在太陽底下,能看到一道彎彎的彩色橋。她們表姐妹們時常在那邊玩耍、看書。那一處,等到夏天到了,也能帶他去看看……
他有見過她提到的這幾處,卻是在領兵抄家的時候。當年他身上的傷養好了個大概,循跡找來的章淩李雲兩個人,秘密將他接走,沒有驚動雪家的任何一個人。而她,哭得淚眼朦朧,卻也知道這樣的分離再所難免。她隻知道他的名字叫琰,卻不知道他身上所背負的血仇。而他,將她珍惜地放進心底最深處,卻不知道她的名字“雪芊芊”日後給了彼此多大的痛楚!
他日夜不成眠,拚命地立功、暗地裏追查當年弑殺雙親的凶手。隻有將她從心裏捧出的時候,心裏才有幾分輕鬆的快樂。他日防夜防,卻從不曾將她與血仇兩個字聯係在一起。雪家,當一切明明白白指向那一座大府院的時候,他的那個夢也破滅了。
家仇得報之後,他必定會帶著娘給兒媳婦的那隻玉鐲上雪家來提親的……而今,家仇若報,又何來的雪家?
火光在雪家的花園裏四起,他獨自一人,將所有的哭號之聲摒棄在意識之外,在那精美的花園裏走著。他循著她曾經的話語,去找尋她曾經想要帶他去看的那幾處風光。
樹,密密麻麻。卻果真有一棵大樹之下,掛著個搖晃的秋千。秋千之上,尚放著幾朵綻放的花。他抬手觸及,一片冰涼。那秋千的坐板之上,層層裹著厚厚的錦緞,奢侈之間他隻看到對她的寵愛。
樹,密密麻麻。卻果真有一棵大樹之上,小小的一座屋子兀立枝間。那樹上,一級一級,有人極為用心地在每隔一小段距離的樹幹上做一個台階,一級一級,直接鋪到那小屋前。那小屋前掛著一個小小的牌匾,就著火光看去,隱約可見是個“芊”字。的確如她所說,這個家裏,誰都將她疼愛入骨。
然而,她卻姓雪。她的那些疼愛她的家人,卻是雪家之人,卻是毫不猶豫殺害他爹娘的凶手!如此,他又怎麽能……
他冷漠地旋身離開,對著李雲拋下一句命令:“燒了!”
至於那座,能讓小小的她快樂地又笑又叫又跳又拍手的水車,那能製造出彩色虹橋的假山,他命人一一拆了毀去。至此,她曾說過要帶他去看的那些東西,他都已經毀了。而立刻,他就要毀去她過去十六年快樂的生活,毀去她記憶裏的他!
但他從沒有想過,在他一走進她的院落,看到的是那樣的場景。
她被壓在地上,衣裳盡亂,方才狠狠揮下的那一個巴掌讓她的臉迅速地紅腫起來。而那個不知死活妄動她的人,居然還在那裏大放厥詞!
他毫不猶豫地擰斷了那個士兵的脖子。
她看著他的目光卻是驚恐,一直往後退,最後連尖叫都近於嘶啞。她說,殺人了!
自然,在雪地裏追著雪球玩樂的她,怎麽會知道他這幾年手上沾了多少人的血?他於她,儼然是一個殺人魔。然而,他不許,他不許她怕自己!
他是琰,她是芊芊,他們隻是彼此回憶中的那一段美好,再無其他血腥與仇恨!
她,仍舊是那個說起水車虹橋的時候會快樂地那雙美目都綻放光芒的姑娘!他,會是那個想要喚她進來免去受凍卻假裝咳嗽引她進來的南宮琰!他會,他……
雪芊芊瞪著攔在自己腰前的那隻手,不免有些無奈。偷偷拿眼四處防備著,一邊左手覆上那隻手想要拿開,見身後的人絲毫沒有反應,她不由得心裏有些奇怪。他是怎麽了?手肘已經輕輕擺動,微微往後一撞,撞到他的時候,她才抬頭看去,卻剛好與他的目光撞上。
他,是怎麽了?
被他眼中的深沉嚇到,雪芊芊心裏一驚。怎麽了,是出了什麽事?還是他想到什麽了?為什麽他方才的目光中帶著令人畏懼的迫力,眼底似乎藏著令人無限恐慌的東西一樣,看得她十分不舒服。
“你怎麽了?”
雪芊芊輕聲問出口。全然沒有發覺,就方才他的手摟上她腰間的時候,他的腦子中已經竄過了多少回憶。
南宮琰輕輕合眼,淡聲道:“沒事,走吧!”手從她的腰間移開,收在她的身後微微一推,邁步與她同行。
前邊走著的尹恒正好回過頭來,眼見他們落後了幾步,不免有些奇怪:“怎麽了?”
雪芊芊揚揚手上的帕子,笑道:“無事,隻是帕子落地撿起來。”她這個舅舅,還真是背後長眼睛一樣。連他們稍微慢了幾步跟上去,他都迅速回頭來找。
見尹恒停下腳步在前邊等,雪芊芊隻能暫時將心中的疑惑放下,也沒有看風景的心思了,加快了腳步上前。
此時,炎日已經偏西,風帶著漸漸舒緩下來的空氣襲麵而來,不再那般熱氣騰騰。在那小公公的一路帶領下,雪芊芊順著蜿蜒的青石路走來,遠遠的就見前邊大片大片的荷花簇擁的水前那座小亭子輕紗飄揚。
聖駕在前,這邊已經候著一幹的宮娥、太監與侍衛了。宮娥低眉順目地站在那裏,亭子裏麵的人並不需要她們的伺候。
透過那飄揚的彩色輕紗,揚起又落下的瞬息,能夠將裏麵坐著的兩個人看清楚。雪芊芊呼吸下意識一窒,那兩個人端坐在小圓石桌上,正雙雙往她這邊看過來。
驀地覺得有些壓力,雪芊芊美目一低,再抬頭時,雙眼不躲不避,臉上揚著淡淡的笑容緩步走過去。
“臣尹恒見過陛下、大皇子殿下!”尹恒恭聲拜倒。
“起來吧,尹將軍1軒轅文昊笑著站起身來去扶他,對於這個小舅子他一向喜歡。大燕後唯一的弟弟也是他的弟弟!
“大將軍!”軒轅修博早已經站起來,此時衝著尹恒回禮。從公來看,尹恒是南齊國的驃騎大將軍,是撐起南齊國一片天的力將;從私來看,尹恒是實打實的南齊國的國舅爺,於他,也算是個長輩。自來,他對尹恒從無輕視之意。
雪芊芊眼見軒轅修博拜見尹恒的那一禮行得極為誠懇,心裏不禁有些訝然。從她第一次在客棧那裏見到她這位同父異母的哥哥,就覺得他是個冷厲傲慢的人。沒想到,他對小舅舅這一拜倒是出自真心的!
她這位哥哥,在大處上倒是個從不含糊的人!
這讓她不禁對他有些改觀。身為一國皇子,他身上就該有這樣的氣概與風範!
“見過皇帝陛下、大皇子殿下!”雪芊芊也不含糊,用著曾經在北齊國皇宮裏學到的宮禮盈盈一拜。縱是如今她的麵貌大半被掩在假麵皮之下,但是她舉止行動間的從容華貴掩蓋不住。
“侯爺夫人快請起1軒轅文昊笑眯眯地應聲道。他清楚知道自己過去近似死去的生命在這個女兒重回他的生命之後又複活了。過往的悲痛與哀傷,讓他沉溺其中,對其他的什麽都不在乎。然而現在,不一樣了。他要為自己的子女盡力留下一個好的局麵!這些年,因為他的不問政事而亂成一團的朝政與國事,他要理清楚!
“謝陛下!”想了想,那一句“謝殿下”還是沒有加上去。雪芊芊心裏不無賭氣地想著:認真說來,這軒轅修博縱是她的兄長,對她也該行大禮呢!
“今日皇兒與朕有閑心在這禦花園裏臨風賞花,恰好聽聞侯爺夫人此時也在宮裏,所以朕就請侯爺夫人前來,一同坐坐。”軒轅文昊笑著說明,老實說,這樣的機會真的是千載難逢,日後,他不知道還能不能有機會同他們兄妹二人坐在一起暫享天倫。“都坐下吧1
雪芊芊依言邁步,目光在身邊站著的南宮琰臉上劃過。老實說,她能夠明白這位半老父親的心情。兒女在前,卻一個暫不能相認,另一個並不親,也算是一種莫大的悲哀吧!她淡淡看向扶著軒轅文昊坐下來的軒轅修博一眼。他若真知道了自己的身份,那……大家就暫且粉飾太平,算是忘記那些混亂,就當是圓麵前這位做爹的一個心願吧!
“殿下,”雪芊芊出聲,輕輕一揚手往身邊的位子比著:“請1
軒轅修博沒料到她會招呼自己先入座,微一愣,拱手也不推辭,先坐了。
雪芊芊剛一入座,抬眼間就見坐在自己左手邊的軒轅文昊眉眼俱彎,梨渦現出。不由得也抿唇一笑,目光與他的相觸。
“尹恒,你也坐吧!”
尹恒婉言拒絕:“謝陛下。但臣已允諾要帶著北齊國的幾位大人去天牢見恒月,臣先告退1
“哦?去見恒月?”軒轅文昊看向自己的兒子,問道:“恒月還未從天牢中放出來嗎?”
“父皇,案情還在進一步審查當中,所以暫且……”
軒轅文昊點點頭,轉頭看向尹恒,說道:“那你就先去吧!替朕帶句話給恒月,就說再委屈他一兩日。”又看向軒轅修博,吩咐道:“恒月雖未官職加身,卻是有功名的。又是朕的親侄兒,與修兒你也是同窗多年,一起長大的。案子若還沒查清楚,就暫放他回去,由丞相府看管吧!”
“是1軒轅修博應下。就是父皇不提到這事,他也會這樣去辦的。今早到天牢一行,已經讓他明白了一些事情。那舒家恒月,比起他兄長,縱然不曾習武,但他那一身硬骨頭卻是一樣的。對付他,若是意味太明,反而沒了意思0舒丞相教子有方,滿朝皆知。此時父皇中毒一事,與他定無大幹係。”
雪芊芊瞥眼看他,她這兄長改變策略了?居然會為恒月表哥開脫?
尹恒也抬眼看過來,心裏暗自納罕。他今日,必定要去天牢與恒月好好談一談。目前的局勢,就連他都看得有些迷惑了。
“臣告退!”
軒轅文昊點點頭:“去吧1
尹恒恭敬告退,旋身離去時卻剛好看見站在那邊的南宮琰,心裏一怔,旋即放開心中的疑惑。雖說有皇帝姐夫在這裏,芊芊應該是沒有什麽危險,但有這個人在,又令他更安心上幾分。不管這個人到底是誰,暫且,隻能依靠他來保護芊芊周全了。
幾不可見地對著一身侍衛服的人輕輕頷首,尹恒深深看了他一眼,才越過他走出亭外。
軒轅文昊也在此時注意到亭子中除了他們坐著的三個人之外還站著一個,眼見那人穿著侍衛服,心裏隻道他是保護雪芊芊的侍衛,一時間心裏有些歡喜那個清逸侯。那夏家的孩子倒真的是個有心人,他不知道到底芊芊是如何變成了夏卿淩的夫人,不過夏卿淩能夠盡心安排人手保護芊芊到讓他自覺那個決定做得不差!
雪芊芊自然也注意到了軒轅文昊的目光,淡淡出聲道:“先退下吧1她不能冒這個險!南宮琰在這裏呆的時間越久,難保那敏感的軒轅修博看出點什麽來。南宮琰的身份,是如何都不能暴露在這裏的。
南宮琰聞言也不看雪芊芊,隻低頭應道:“屬下在亭外等候夫人!”聲音雖然十分平靜,但心裏已經開始冒火兒了。
縱然有些不合規矩,但是若芊芊出聲隨便說上一句,她一個北齊國來使的侯爺夫人帶著一名侍衛,是再自然不過的!那南齊國的皇帝也不會拒絕,定要他出去的。但偏偏,偏偏芊芊她……
軒轅文昊笑道:“侯爺對夫人保護有加,真是用情至深令人傾羨啊!”
雪芊芊看過去,強忍住自己想要翻個白眼的衝動。瞧他一臉玩味的表情,好似真的是羨慕一對伉儷情深的夫妻似的,居然在這樣的場合明知道她的身份還開起玩笑來。再怎麽忍,嘴角還是隱隱抽動,雪芊芊淺笑回應:“陛下莫要笑話了1
軒轅文昊搖搖頭,雙頰的梨渦現得更深了:“夫人的雙親定是十分滿意侯爺這位賢女婿了,嫁女如此,才好!”
雙親?賢女婿?
軒轅修博默不作聲地一手拿起茶壺一手扶著,給在座的三人都滿上了半杯茶。將自己麵前的茶盞端到鼻前輕輕晃動,熱氣盈盈,直撲他麵上。他垂眸看著微微漾起水紋的青黃茶水,眼中情緒莫名。
“陛下過譽了。若是我家侯爺聽聞,定會十分開心的。”雪芊芊麵不改色仍是微笑著回答,一扭頭,卻是看向坐在自己右手邊的男子,笑道:“殿下新婚,不知……是否是陛下所說的皇子妃的良人?”
軒轅文昊立即來了興趣,雙眼緊隨跟去,直直看著自己的兒子。女兒尚在閨中,他卻已經能肯定未來的女婿定是位不可多得的有擔當的人!這他能放心。但……兒子新婚,這幾日跑他這邊卻十分勤快,此時一經提醒,他不由得開始好奇兒子與兒媳處得怎麽樣了。
良人?軒轅修博握著茶盞的手微微一動,才從氤氳的水汽中抬起眼來,目光從身邊的雪芊芊滑向對麵坐著的軒轅文昊,一刹那的恍惚,他似乎被什麽觸到了一樣,心裏倏地一緊。
他們看著自己的目光……
女子那雙眼睛中平靜中也流溢出幾分笑意與揶揄,落落大方地直視他這邊,似乎沒喲一絲扭捏之態。仿佛……仿佛就像那一日在客棧裏,他第一次與他那個妹妹相見,她也是這般沉靜地與他直視,沒有絲毫的畏懼或者其他情緒。平靜、勇敢、不畏不懼!而更讓他有所觸動的是她今日分明帶著的那幾分笑意,清清楚楚!
而他的父皇……
亦是一反過去沒有什麽生氣的模樣,直直看著這邊,顯然是看好戲等著他如何回答的模樣。那雙頰的梨渦,自他們一路行來就再沒有敗落過。劍眉橫斜,漆黑的眼眸帶著亮光,眼角那幾處紋樣輕輕上揚翹起,令他整個人看起來,精神氣十足!
軒轅修博沉默地麵向他們,靜了幾秒鍾,才開口:“夫人見笑了!”這樣的場合從來不在他的打算計劃之中,所以,他一時間居然連被小小冒犯的不悅都生不起來。這樣的三個人坐在一起,麵對著清風荷香,令人恍然生出在夢中的感覺。
雪芊芊笑著伸手去觸那剔透晶瑩的茶盞,其中茶水的湯色清亮讓她看了就歡喜。莫名的,她也不知道到底出於什麽樣的心理居然就將方才的那個話題繼續下去了:“殿下,大婚當日皇子妃貌美神穎,舉止大方進退有度,眾人所見。還未恭喜陛下,喜得賢媳!也賀喜殿下,求得良妻1
話一說完,雪芊芊就在心裏暗唾自己。真是在這裏呆久了,這麽不打草稿的謊話她都能連篇扯了!不過……
她,倒是真心希望那林家的小姐會是一位良妻賢媳。不為其他,單為她身邊坐著的這位,她就希望那新加入軒轅皇族的女子會是個千金難求的寶!古語說,家有賢妻夫不遭橫事。軒轅修博他……不論日後情勢怎麽發展,她都不希望父皇再受傷害!
就好比現在,她靜心坐在這裏,陪著他閑聊,努力營造出家常的氣氛,不就是為了他臉上綻放的那兩處梨渦嗎?梨渦未綻,鬱結在心。多年來父皇心裏的苦,已經成了一個死結,隻會將他越縛越緊。現在的場景在他的眼中,應該是帶著從未有過的美好吧?
一子一女,雙雙入座,伸手即可觸及任何一個。就算他多年不曾用心朝事,應該也明白,帝女的她一旦現出身份,無論如何,她與這位同父異母的兄長也不可能會有個善了的結局。雙方,必有一傷!到時候……
軒轅文昊聞得那一句“恭喜”,已經哈哈笑出聲來。嬌兒在傍,果然不一樣!他的一雙兒女一左一右坐在他身旁,讓他心裏生出無限的滿足感。這是上天對他的賜予嗎?他匆忙而混亂的半生過去,居然能在這個時候求得這樣的局麵。兒女同席與他說笑,這樣的幸福他從不敢奢望!
皇後,你在天有靈,應該也會高興吧?修兒和芊芊,都在朕的身邊,朕能得以暫享天倫……
而坐在一邊的軒轅修博在聽到那一句“賀喜”時,目光微凝,手中握著的茶盞壁沿被嫋嫋水汽籠出水珠,飄飄渺渺間,手中溫熱的觸感似乎一直流到他的心底一樣。腦海中騰起的就是那女子一身嫁衣與他同立聖顏之前盈盈拜下去的模樣,心裏暖意漸起,讓他棱角分明的臉也不禁微微柔軟。
他唇角微微一翹,在他的理智回籠之前,那一句話已經脫口而出:“傛倩若知道得到你這般高的評價,定會開心1
傛倩?
軒轅修博一怔,下意識舉起茶盞送到嘴邊,遮掩自己一瞬間的震驚神色。他怎麽會這般自然地叫出她的名?他從未正麵喚過她的名字,偶爾父皇問起皇子妃,他也從不喚過她的名!於她麵前,更是從未……
傛倩……
明知道不合時宜,但他的腦海中仍是不受控製地出現了她微微垂臉說話的模樣。“傛倩知罪……”“殿下,傛倩已……”
是了!他的皇子妃,名叫傛倩!那個安靜的小女人……
雪芊芊一瞬間失了神,她直直地看著軒轅修博的麵容,一時間心裏的情緒翻江倒海。他們三人鼎立而坐,軒轅修博離她的距離隻有一臂之遠。所以,他臉上的表情,隻要她願意,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而方才,她並沒有錯過他臉上的每一絲情緒變化。
人們都說,眼睛看起來是最無情緒的、事實上卻是情緒最易顯現的地方。的確如此!方才軒轅修博言語出來的那一句“傛倩”,那一瞬間,她分明看到他的眼中瞳孔微微一收,旋即那極難得見的溫柔注入其中。將原先他眼中殘餘的笑意烘托得更甚!甚至,連他的臉部線條都明顯地放鬆下來,雙頰微動,居然現出淺淡的兩圈梨渦來!
她沉默不語,在見到軒轅修博明顯已經回過神來臉上笑意輕斂的時候,她才迅速垂下眼移開。目光輕輕落在這邊的軒轅文昊臉上,嗓音中帶著一絲柔軟:“原來,殿下像極了陛下,雙頰也有梨渦……”
父子天性,誰能夠泯滅?在這之前,她已經注意到這一點了。身邊坐著的兩個男子,在麵容上雖一年少一年老,但那麵容之中眉眼的相似明眼人都能看出。更不用說,那一對標誌性的梨渦,更是他們父子親緣最好的證明!隻不過……因了軒轅修博的性子,所以她從未見過他們兩人同時展笑的模樣,更不曾認真比對過他們兩人的梨渦……
她的臉上,也有這樣的梨渦!這座的三人,都有這樣的梨渦!
奔流在她血脈之中的血液,其中一部分與他們是一樣的!他們三個人,是這世間流著相同血液的人!
一時間被這個認知擊中,雪芊芊甚至強迫不了回神,眼睛仍然直直地看著軒轅文昊臉上的梨渦,又緩緩地移開眼,目光重新落到軒轅修博那裏。
兩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撞,彼此間都不驚不懼,也沒有誰移開。四目相對間,隻有自己這邊的情緒能夠感知,沉沉印在另一雙眼睛之中,都不明了對方的心思。
軒轅修博淡淡的口吻出聲道:“父子相承,麵容上自有相似的地方。夫人又何須驚訝?”方才他的失態已然全數丟開,眼下麵前的女子,正展現出來的是他少見的不平靜模樣。她在驚訝什麽?他軒轅修博是父皇的兒子,一對一樣的梨渦又有什麽好驚訝的!
“父子相承……”
雪芊芊喃喃重複著他的那句話,心裏湧起一股自己也分辨不出的情緒。她突然想到曾經南宮琰與她細細分析時候說的那一番話。軒轅修博雖然自幼生在宮中長在宮中,卻十足是一個“眾不管”的對象。因了父皇當年心如死灰,無心照料;而那林貴妃聞名宮中的就是以夫為天,當年軒轅修博出生全是為了那一句“母憑子貴”,更沒有心思去照顧幼兒。以至於……
以至於,堂堂一國的皇子,身處皇宮眾人保衛之下,居然會被一個小妃子下毒毒害,險些喪命。這樣的皇子,似乎……並不如她這個雪芊芊過得好!
至少,雪芊芊尚未記事時就被雪家養著。千金小姐,萬般寵愛在身。最痛苦的,應該就是雪家被抄家滅族的時候了。也許,原來的雪芊芊正是因為承受不住這個打擊,才會驟然死去,讓她這個現代女子有了機會在這個世界裏重生。
爾後,她這個雪芊芊,說實話,也並沒有受過多少的苦。除了情字傷人之外,她並未一人承受孤獨無依的痛苦。而這些,軒轅修博,她的兄長,一一經曆!
她,是不是該說,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
就像南宮琰一樣,他因了父母大仇所以整個人性子變得冷酷狠戾。軒轅修博他,也不過是因為多年的心緒積累,想要一爭罷了!
若是她,也定會有如此反應的。明明是龍子,卻偏偏因為各種原因得不得應該的寵愛與重視。這樣的苦楚,怕是隻有當事人才知道的吧?
再看向軒轅修博,雪芊芊自覺實在丟臉的緊。她居然對這個沒有親情的兄長,產生了淡淡的可憐之意。怕是被麵前的男子知道,必會直接伸手掐死她吧?軒轅修博這樣的人,又怎麽容許自己的對手可憐他呢?
氣氛詭譎。自雪芊芊喃喃重複那一句“父子相承”之後,一度再沒有人說話。連軒轅修博也隻是就著茶盞抿了一口茶,放下茶盞後靜靜看向這邊,再沒有說話。
他不知道到底那句“父子相承”是哪一個字觸到了麵前女子了。看她發愣的表情,實在讓人追摸不透。難不成,她此次應付自己的策略就是裝傻發愣嗎?
倏地驚醒,雪芊芊看清楚軒轅修博看向自己的目光帶著什麽之後,驀地瞪大眼睛,狠狠一眼回瞪過去。直看到對方的雙頰現出綻得更開的梨渦之後,她的目光又不由得凶狠上了幾分。
這人,分明是在嘲笑她突然的失神!
軒轅修博微不可見地輕一搖頭,那份淡淡的不在意被雪芊芊看著眼底,瞬間又點燃了她的怒火。她可以確定,這軒轅修博早就知道她就是那帝女了!他早就知道了!他分明是陪自己玩耍一樣耍著她玩!
軒轅文昊笑眯眯地看著兩人,撿起一塊糕點放到雪芊芊麵前的碟子上,笑道:“夫人,試試這宮裏的糕點味道比你們北齊國的如何。”
雪芊芊轉過臉,臉上露出自打坐下來之後第一個大大的笑容,點頭:“好。”她要沉住氣!此時軒轅修博到底什麽時候就知道她的身份的已經不重要了。反正,對方猶如逗弄獵物的獵人,帶著幾分不可一世的高傲,暫且不會拿她怎麽樣。再說……
再說,這亭子之外,有個男人守著她,護著她!
眼下讓她惱火的是,為了防他,他們這些天的努力現在看起來全是笑話一場!虧她一張一張麵皮的換,卻不知道早在什麽時候對方已經察覺自己的偽裝!而現在,他臉上的笑,讓她、讓她……
雪芊芊輕輕咬了一口那糕點,入齒柔軟香嫩,讓她雙目一柔。不覺得就將方才的怒火閑置一邊,眼睛細細地打量著手中的糕點。看不出來,這皇宮內的點心貌不驚人,味道卻著實讓她驚喜。味蕾上的美食感覺讓她暫且將怒火置於一邊,專心吃食上。
軒轅文昊見她極為秀氣地咬了一小口,眼裏就有了發現寶貝的喜悅,知道這糕點取悅了她,心裏也高興起來。一開口,卻是仍舊說著方才的那個話題:“夫人,朕的皇子,你以為如何?”
雪芊芊一愣,下意識看向那邊的軒轅修博,隻見後者也恍然愣住方回過神的模樣。轉回目光,雪芊芊將剩下的那半口糕點毫不做作地一口含住,方才慢慢咀嚼著,心裏嘀咕著父皇這麽問是想要做什麽?
問她對軒轅修博的看法?什麽看法?以北齊國清逸侯夫人的觀點,還是說……以南齊國帝女、軒轅修博唯一的妹妹的身份來論斷?
她對軒轅修博的看法,這問了又有什麽用?她與他,並無多少見麵機會,少有的幾次,也隻覺得他整個人陰森不懷好意,不是個好人!
可是,這些話,她現在能說出口嗎?
還是說,她就像方才稱讚那皇子妃一樣麵不改色扯一通謊話誇誇他?
若她真這般回答,怕是也不是父皇想要的答案吧?況且……經過方才,她已經是極不願稱讚他這個人了!父皇這樣……
腦子一轉,雪芊芊突然怔神。難道……難道父皇是想要借這個機會在自己難得聚兒女一起的時機,意圖調和他們兄妹二人的關係嗎?可是,他們二人,雖有兄妹之名,卻無實。兄妹,不是應該十幾年歲月同度,兄友妹恭的嗎?而他們兩人,卻是連真正的相處都沒有。怎麽可能!
“殿下雄姿煥發,天顏龍氣,自是天人1雪芊芊笑著吐露這些自語,暗道一聲“死了就死了1反正在場三人彼此間都知道是怎麽一回事,軒轅修博既然已經對她的身份確定,又何必再演戲徒增笑話?一想到這裏,雪芊芊不由得開始貝齒輕磨,紅唇微啟,笑得燦爛。
“縱觀三國,皇子當中,殿下自是第一人!實在是陛下之福,讓我北齊國好生羨慕啊!”雪芊芊心思已決,不再猶疑,連帶的笑容都好看上了幾分。手慢慢伸出,毫不遲疑地探向那點心,捏起一塊,自顧自就著動作移到嘴邊一口咬下。香糯的口感,讓她整個人幾乎幸福得要癱軟下來了。
好些時候沒有再觸碰任何點心,這自是因為有人強行看顧,以她喝藥調養之名禁止的。無奈,她實在無心在這件事上與那人爭論,挑戰他的權威,隻能暗恨過往為什麽不多多吃上幾口糕點。
而眼下,那人卻在亭外,她樂得在這裏逍遙到底!
暗自慶幸自己之前無心讓他在亭外候著自己,卻給自己造就了一個這麽好的機會!又咬下一口,手中的糕點已經無蹤影了。雪芊芊在心底估量著這個時候自己是不是應該喝口茶,也當做個空擋不讓別人注意到她頻繁拿糕點。
她低頭去拿茶盞,以至於錯過了在場的兩個男人麵麵相覷的表情。
軒轅文昊一臉忍俊不禁,偏偏又得小心地忍著不笑出來,以防嚇到自己這麽可愛的女兒。他從不曾想過,芊芊是個這般見了糕點能饞成這樣的孩子!眸光漸柔,他不禁放緩心思想著:自己對糕點不曾有過特別的喜愛,難不成,是承了皇後?可是,皇後在生時,似乎也不見她多喜歡吃糕點……
軒轅修博則麵露驚奇,這個突然在自己麵前放開手腳開始吃糕點的女子真的讓他驚訝了一番。他似乎,還從未見過有這樣吃東西的人。宮中官家,不論妃子或是小姐,哪一個不是一口糕點分作好幾口慢慢咬著,生怕一不小心咬得太大口了會丟了自己的臉!
世間的女子,不論性子或率真或沉斂,於他都是無所謂的。婚姻大事,他自小就知道自己無權處置。所以,一向的,他從不在意兒女情愛,倒是寧願花上幾分功夫專注在自己喜好的研茶之上。但即便如此,他也能肯定:再不會有這樣貪著好吃的點心並且一點也不掩飾的女子了!
麵前的這個,倒是……實誠得厲害!
他的目光輕輕落在那糕點之上,隨即移開。衝著軒轅文昊輕輕一笑,眉眼中自帶難得一見的笑意。他倒是從未想過,他的對手,會是一個為了糕點而興奮的人!分明是一個小女子!眼見那名小女子放下茶盞,力圖不著痕跡地、不惹人注意地探出手去,直奔桌上的那幾碟糕點而去,軒轅修博輕輕笑出聲,在對方驚異地看過來時也探出手去。
寬袖垂落,織錦布料上隱現雲龍圖案,袖中伸出的那隻手輕落。在那白皙的手指觸到碟子之前先一步拿過一塊糕點,乍見對方瞪大的雙眼全是不敢置信,他的心情飛揚起來。有趣!
雪芊芊在聽到那一聲笑聲的時候,直覺自己見鬼了!軒轅修博哎,拜托!他是會笑的人嗎?怕是他這輩子從來不知道除了冷笑、陰笑之外其他笑容的感覺吧!可是,他居然會在這個時候莫名地笑出聲!而且……
似乎全然沒有任何嘲笑或者諷刺的意味。好似真的隻是看到了什麽好笑的事情被惹得笑出來一樣!但是,他笑什麽?他衝著自己來的?自己並沒有做什麽烏龍的事情吧?
所以當看到對方陡地抬手搶先一步去拿糕點,她還是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這個人,分明是和她搶吃食的!她瞪大眼睛,毫不掩飾目光中的嫌惡與厭煩,除了訓斥出聲她沒有做之外,她幾乎要撲上去咬他一口阻止了!
“殿下,喜歡糕點?”最後幾個字雪芊芊咬得極重,分明是壓抑著不悅。她自認,對吃食並無太挑剔的地方。隻是,自來到這邊以後,三番幾次的受傷中毒實在是讓她苦不堪言。喝藥,自然是極苦的!而這裏的人,不知道出於什麽心理,認定良藥苦口利於病,所以,讓她對甜莫名的生出了更多的喜歡。
糕點自來是她所喜歡的,可是自打一沾上藥,她連吃點心都受限製。偶爾藏著偷吃了,被發現之後又是一頓精神排骨。好不容易,她避開南宮琰有機會接觸這南齊國皇宮裏的糕點,麵前這個人分明有太多的機會,又何必在此時與她搶呢?
雪芊芊的一番苦澀,自然的麵前兩個男人都不清楚。隻是她那問得咬牙切齒的話實在是讓人忍不住想發笑,軒轅文昊頭微微一撇,眼角、嘴角齊齊揚起,臉上的梨渦顯得更深!
他倒是不防,不曾料到芊芊會有這樣幼稚好笑的反應。為了糕點,現出小女兒的嬌態。十分認真地詢問,隱隱中帶著幾分脅迫的不悅,實在讓他……滿心的歡悅又悲傷。
軒轅文昊眼中一熱,濕意泛濫,險些就奪眶而出落下淚來。
她,不過是個十來歲的孩子。明明身份尊貴無比,卻從不曾受過爹娘的嗬護與寵愛。就連尋回生身父親,也得隱著相貌輕易露不得!他這十來年來,時常詢問上天,為何要讓他這般受苦,妻亡子散,既然都不屬於他,當初又何必給予?隻是如今,他卻忍不住慚愧!那十來年,他沉溺於自己的悲傷與失去之中,卻沒有想過為自己的子女做些事情。
以至於,到現在,一子一女雙雙坐在他的麵前,他卻……
“父皇,您嚐嚐!”一道聲音響起,生生將軒轅文昊從失神中拉了回來。
軒轅修博絲毫不在意雪芊芊的注視,笑著將手移過去,把糕點遞到軒轅文昊麵前。見對方接過,他才收回手,看向雪芊芊,絲毫不客氣地又探手拿起一塊送到嘴邊咬了一口。“對糕點倒不是特別喜愛,不過,眼看夫人吃得如此歡喜,倒讓我生出嚐嚐的衝動。”
靜靜咀嚼吞下,他看向手中還剩了一半的糕點,揚眉衝著雪芊芊比比糕點,笑道:“果然味道不錯,也難怪夫人喜歡了!”毫不遲疑地將剩下的放進嘴裏,他極滿意地看著那曆來表現得穩穩當當不露點滴的女子麵容都皺了起來。
嗬嗬,他如今,倒是極為好奇了。那麵皮之下的人,到底是什麽樣的容貌?據說母妃能夠確認帝女的身份,正是因為派了故人去識麵認出來的。而他,至今卻仍然無緣一見那長得與大燕後極像的容貌。倒不知,大燕後這般年紀的時候,是否也有這樣嬌俏有意思的時候!
雪芊芊眯眼看著他的舉動,心裏直覺這動作看著有些熟悉。十分像……
她往日倒是無心注意這些,隻不過來到南齊國之後,意外被迫成為了清逸侯夫人時常得跟在夏卿淩身邊。那一日,尋常吃飯,洛兒鬧騰了一會兒就倚在夏卿淩懷裏吃著東西。夏卿淩微微上挑的眉,還有那一貫輕闔的眼,處處都現出笑意與輕鬆。當時整個人看起來讓人十分賞心悅目,就好像是一副美景圖在前,一寸寸展開,給你的隻有驚醒與欣悅。
而軒轅修博方才衝著自己揚眉輕笑的樣子,就帶著那股子神采。他,幾乎不像她認知中的那個陰森森的皇子了!
察覺心裏的想法一陣一陣,雪芊芊低低道了句:“還是禦廚的手藝好!”再也不看他,卻是目光一轉,眼角餘光捉到那一身龍袍的長者麵容帶笑,目光慈和地看著他們兩人。她心底一軟,縱使知道對方手上的糕點還沒有吃完,人已經微探過身去遞上自己的帕子:“陛下,擦擦手。”
“好。”軒轅文昊自然毫不遲疑接過,年歲漸長,他居然變得感性許多。麵前的場景,怕是會讓他回味許久了!
當初,修兒出生的時候,是他與皇後一起去的玉華宮探視的。不久之後,皇後自己也有了身孕,生下芊芊之後,一兒一女著實讓他開心。他也不曾有過遲疑,遵從祖訓,將修兒交與皇後撫養。所以,皇後抱著芊芊,他抱著修兒,兩人聽著幼兒輕輕的呼吸聲,也曾笑著說日後如何教養孩子,討論著養兒育女的策略。到而今……
皇後已經故去那麽多年,他也不再如當年雄心壯誌了,而他的子女,也都長大了!也都快自己養兒育女了!生命的延續,在於一代又一代地承繼。縱然一個人的生命短暫有限,但血脈中的那一線卻會是一直一直延續下去!這樣的認知,讓他陡然覺得今日的風吹得讓人熏熏然。過去那幾日,他心裏一直盤算著的事情也終於有了決定!
“朕,突然想起來,朕的皇後曾說過的一句話。”軒轅文昊手中微微用力,將那帕子攥在手裏握緊。他抬起頭來,麵容是少見地帶著生氣,整個人看起來精神矍鑠。柔和的目光緩緩地在身邊坐著的兩個年輕人臉上滑過,帶著幾分懷念的口吻卻絲毫不見悲傷:“當年修兒甫出生,皇後抱著你和朕來這裏賞荷。‘荷葉田田,碧波之上婷婷菡萏。修,而後博雅。’”
他站起身來,移步走動,徑自往那亭前的那一方荷塘走去。目光流連在那淺色的荷花之上,眼中有著說不出的憐惜之情。他曆來最喜用玉蘭來比擬自己的太子妃,隻因她身上那種傲然絕然,他隻曾在那潔白花簇中見過。而她成了皇後之後,渾然天成的那股子風範,更似風中搖曳的倩影。
人人都說皇後擔得起母儀天下的重擔,卻不知,在他的心裏,她是位嬌妻卻比那母儀天下的皇後來得更重要!當年的她,卻喜歡這一方的蓮花,時常說著清香淡雅、出淤泥不染,這種品性是人一輩子該學的。
所以,她才會這般說……
“修兒,”軒轅文昊微微側身,麵容整肅,開口道:“你的名,還是皇後給你取的。”
軒轅修博雖然早在聽到那句“修,而後博雅”就已經想到了,但是乍一聽這話心裏的想法被證實,實在讓他接受不了。他的名字,居然……
這……“父皇,兒臣的名字真的是……”母妃不是曾經說,這修博的名字是她親自翻閱書典挑出好些個名字,最後交與父皇定的嗎?他的名字,居然是大燕後取的!
“自然,父皇怎麽會在這事上欺瞞皇兒呢?”軒轅文昊對他的反應有些奇怪,探尋的目光看過來,卻什麽也尋不出。他微微一擰眉,旋即回過身去。輕輕抽動鼻翼,果然聞到那一陣陣襲來的清香。繚繞鼻間,香氣中又隱隱帶著一種澀味。
輕輕吐氣,察覺周身氣血通暢,不若前兩天來的虛弱,軒轅文昊心裏有了一個決定。這一方池中,若說開得最好的荷花,自然是池子最中間的地段。那高高簇起的幾朵白蓮,粉翹翹地立在那裏,微高微低,被荷葉團團圍住。池中間的溫度最是持衡,陽光每日普照,從不肯虧待那一處。以至於,即使是夕陽漸落的現在那裏仍是灑著光輝。
軒轅文昊不動聲色地調整著內息,提氣飛身直竄出去的時候聽得耳邊一聲低呼。辨出那是芊芊的聲音,他唇角輕翹,帶著一股子孩童般的意氣,旋即單腳直點亭子一邊的梁柱,借力直撲往外。
南宮琰在亭外的道上隻聽得那一聲低呼,心裏當下一驚,身子已然躍起一半,就要飛身進來。旋即他就注意到那一邊飛梭一般竄出去的那抹身影。而且,夕照殘餘,橘紅的光線下那抹明黃的龍袍他看得分明。是那個老皇帝!
他心裏一沉,頗有些不明白眼下是什麽狀況。單步上前,他探出身子往亭中一看,發現自己心心記掛著的那抹倩影正站起身來,往那池邊走去。鳳目輕移,他很快就將目光落在仍舊坐在那石桌邊的男子身上。
沒有事的!芊芊她,不會有什麽事的!
而另一邊,雪芊芊正忍不住自己的驚訝,快步朝著池邊走去。方才竄出去的人,此時已經飛過大半池子,接連碧天的荷葉隨著他掠過時帶來的風擺動。龍袍被風吹得鼓鼓的,直直地衝著後方飄揚著。讓軒轅文昊整個人看起來,即使是背影,也顯得仙姿綽約,帶著幾分仙風道骨。
雪芊芊不禁感慨,果然這世間少有幾個男子能比得上她這個半老年紀的父皇的!瞧那飄然的仙姿,真是讓她都舍不得移開目光!她早就想過,皇族之人,定是自幼習武的。隻是沒有料想,會在今日,會在這樣的場合裏看見他的厲害!
心口一熱,雪芊芊眼見那人直撲那池中間長得最高的那支荷花過去,心裏不覺雀躍起來。他,是為了摘荷花!
這樣的舉動,也太過風雅了!
果然,軒轅文昊迅速而準確地單手伸長捏住那帶著微刺的荷花綠柄,微微用了巧勁就摘了下來。他沒有止住身形,仍是迅速地直衝池子對麵飛去。中途腳輕點了幾片荷葉,蓮動未平,他人已經飛開了。
雪芊芊站在亭子這邊,目光隨著那飛竄的身子跑過去,隻見池子對麵是一條空道,池邊植了幾株柳樹。柳葉輕漾,如柔水輕撫。
軒轅文昊目光輕落在自己手裏拿著的那朵白蓮之上,麵色柔和,這才抬起臉來,眼底帶著笑意。他方才在荷葉上的幾次借力,都是極輕的,生怕驚擾了那一池的靜謐,所以速度不免慢了下來。快到岸邊時,他又一次提氣,整個人筆直地衝著那柳樹過去,身子卻是漸漸用力扭轉著。
所以當他的身子輕觸柳葉的時候,他的雙腳已經伸出直接踏在柳樹幹上。旋轉過來的身子更是猛地一收一抻,再一次借力彈了回去。循著來時的路線,他毫不鬆懈,身子緊繃,拿著蓮花的那手卻是虛虛握著。
雪芊芊眼見他飛了回來,露出笑容。待看清他麵上的表情,不由得笑眯了眼。這是不是就是現代社會所流行的那種說法:男人一生其實最想討好的是自己的女兒?
軒轅文昊在半空中陡地一翻身,收勢落地。彩色的紗幔飄揚,落在他的肩頭,被他伸手拂開。抬手將手中的蓮花遞過去,笑著說道:“要說這皇宮之中哪裏的荷花最好,應該就是這裏了。夫人看看,到底如何。”
雪芊芊看著那單手持蓮對著自己笑得溫暖的男人,陡然明了。那時候在丞相府裏,隻聽得丞相夫人說帝後情深,卻是母後先喜歡上父皇的。當時她還小小訝異了一下,縱然不知道大燕後到底是如何性子的人,但單憑聽聞就可知曉絕不是什麽普通的女子。
這樣的女子,似乎什麽都很好,聰慧睿智到了獨身麵對千軍萬馬不動聲色的地步,又怎麽會這麽不理智妄動情思,先喜歡上別人呢?再說父皇,依她所見,縱然相貌極好、身世上品,但是單為這些,應該還不會讓大燕後有了共伴一生的想法吧!他的身上,可有什麽是她所沒有發現而正被大燕後看重的呢?
現在,她卻隱隱有了答案。
抬手接過荷花,雪芊芊眼見那青筋微騰現出幾分老態的手縮了回去,抬眼看過去。軒轅文昊麵容略帶紅潤,氣息有些急,可能是因為方才的那一次來回用了些力氣。目光一錯,落在他隱在袖子下的另外一隻手,雪芊芊隱約看到了一抹綠影,心裏隨即了然。
笑著道謝,雪芊芊將荷花放到麵前,湊近聞了聞,笑道:“清香繚繞,謝謝1
軒轅文昊這才覺得方才的那一番費力真的是值得了!他久病在床,別說用功夫,就連偶爾走動多了都覺得累。不過,今日,他能夠親手采一朵蓮花送給自己的女兒,真的是怎麽都值得!
“父皇,”軒轅修博緩步走了過來,伸手攙扶他,低聲道:“坐著歇一會兒。”他似乎還是第一次看見自己的父皇動武。兒時曾聽說父皇文才武略皆精通,舊日的幾位大將軍都曾教與父皇武功,自己卻從來沒有機會一見。沒想到,這麽些年,父皇閑置的武藝,今日為了采一朵蓮花才由機會顯露。
軒轅文昊應了一聲,一直遮在龍袍之下的那隻手這時候才抬起來,直直遞過去。
他的手上正捏著一朵碧青色的蓮蓬。脹鼓鼓的模樣,蓬麵上均勻地嵌著黑點,一粒粒寶珠似的蓮子長在其中,隻留下圓圓的一圈痕跡,銜接得天衣無縫。碧璽一般地墨綠色,看得人心裏就是一喜,縱使印象中蓮子芯極苦,也不免為這樣的鼓脹收獲而高興。
軒轅修博會發愣,自然是在雪芊芊的計算之下的。不是她這個人小人之心去度他君子之腹,隻不過大家心裏都明白她是什麽身份,那麽所有人的反應都可以想得到了。父皇他自然是趁著這難得的機會,想要為自己的女兒做點貼心的事情。而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的軒轅修博,不是她亂想,不論怎樣總會在邊上看得心裏不是滋味的吧?
想來軒轅修博何以對自己這個未曾謀麵的妹妹忌憚這麽多?從大的方麵來說,自然是為了世人都關注的皇儲位子。放小了來說,也難免不會有那樣小氣的想法純粹是為了他不曾得到過的父愛。
軒轅修博的身世她早就已經全麵了解過。一個堂堂南齊國的小皇子會因為誤食點心而中毒,就可以想象他當年在皇宮中的生活是什麽模樣的了。人所渴求的,幼時不過是為了那一些特殊的人給予的關愛。兒時的經曆會成為影響一個人性情、未來的最重要因素之一。軒轅修博他上次大婚時乍見父皇吐血的驚慌表情她還記得……
他,其實真的可以做一個好兒子的。隻不過,卻混亂地走到了現在這個地步,這個怪他,但旁的人也不是沒有錯……
雪芊芊目光淡淡地看著軒轅修博伸手接過那蓮蓬,不放過他臉上的一絲表情。她本來,自然是毫不在意這個半路殺出來的哥哥的。他既然想要自己的性命,若他夠有能耐讓她死在他手上,她也沒有話說。若是他棋差一遭,反而被她所製,那也別指望她會有什麽兄妹之情留他的性命!
她,自然不是那個雪芊芊。這些日子在這個世界裏所經曆的事情也告訴她,她若是以著一個現代人固有的對生命的敬畏來應對這個世界,也許下一刻她就會被殺死。她現在也有了自己珍視的人,這條性命再也不是可有可無的了!她要好好護著這條性命,好好珍惜在這個世界重生的機會,好好走上一條自己的人生道路。所以……
她不會有什麽遲疑的!
這就是她原先的想法。但是事情發展到如今,她卻漸漸有了一些遲疑。這個世界縱然沒有人真正與她有血緣上的牽連,但感情上她終究不是個淡漠麻木的人。對她好的人,她會因此生出饋以更好的想法;愛護她的人,她也終究會擔起同樣保護對方的責任。所以,當她此行被請來坐著喝茶吃茶點的時候就已經錯了,她又深陷一個人情圈裏爬不出來了。
軒轅文昊對她的好,處處她都能感知。同時,她也能感受得到,他對自己唯一的兒子那毫不掩飾的補償心理。恍然回顧半生,到最後陡地發現自己的子女都尚未顧及得到,會覺得這是一個多麽大的錯誤!所以,當她的目光觸到父皇另一隻手上捏著的那支蓮蓬時,心裏一震之後又是滿滿的混亂。
她,該怎麽做?
世上有爭權奪利的時候,就不會少了鮮血。而麵前的軒轅文昊卻顯然不願一兒一女相爭的場麵出現。所以,他才會借故請來她,摒棄所有人,單單他們三人在這亭子裏……
她不會覺得這樣的想法天真可笑,隻是深深地感到一位父親的沉重的愛與無奈的挫敗感。她,是不是該重新想想?
細細地研究著軒轅修博的表情,雪芊芊縱使自己心裏亂糟糟也不肯在這個時候顯露出一些。她笑道:“陛下好俊的身手,不曾看見的時候,居然還摘了這蓮蓬回來。”
軒轅修博目光如流水一般緩緩滑過手中的那朵蓮蓬,麵容微微一凝之後,才開口,聲音一如先前:“兒臣也沒有看清父皇的動作。”
軒轅文昊朗聲笑道:“若是被看清了,那朕這些年的荒廢真的是到家了!”他年輕時候,自覺身負一國振興的重大使命,往往心情沉重。那時候,反而是在與武教師傅的過招中尋得一片空隙。揮灑汗水的時候,往往也將所有的沉重全部拋開了。隻是多年以後再回想,恍然當年的那個少年不是自己,而是旁的一個非常熟悉的人一樣。
軒轅修博點頭應和:“父皇的動作的確快1單手將那蓮蓬收著,擱在軒轅文昊手臂下的那隻手微微用力,又道:“父皇,過去坐坐吧1
雪芊芊在一邊看得清楚,那蓮蓬被虛虛一握,絕不會傷到一絲。她的目光追隨著軒轅文昊被攙扶著走動的背影而去,將那一父一子的身影看得分明。心間卻好似被什麽東西劃到了一樣,微微泛疼。曾經的自己,在現代的世界勾著老爸的手臂走路,從後麵看,是不是也是這樣?
自己那次車禍之後,到底是什麽狀態?是直接死去,或者是那種靈異的靈魂交換,那個世界還有一個沈馨存在?一年多的時間過去,若父母的認知中她真的已經死了,現如今他們過得還好嗎?如果雪芊芊的靈魂真的到了那個世界,變成了沈馨,她是否能夠和她現在一樣,適應那個世界,照顧她的父母?
人都說,百善孝為先!她,其實是個不孝女吧……
“夫人,在想什麽?何不過來再吃點糕點?”
軒轅修博的聲音響起,令雪芊芊收回旁落的心思。她看過去,隻見軒轅文昊此時已經坐在原先的位子上。而軒轅修博正將斟滿的茶盞放到他的麵前。兩人齊齊看過來,看得雪芊芊頭皮一陣發麻,忙應聲。手上卻不覺得捏著那支蓮花開始轉動。
再端坐回去原來的位子,此時的心境與之前已經全然不同。心煩的時候,雪芊芊不免又開始全心全意勞動嘴,果然衝著軒轅修博那句話去的一樣,伸手去拿糕點。一口咬下,明明好吃至極,她卻不免要歎一口氣。為了忍下那到嘴邊的歎氣,她直接將剩一半的糕點也塞了進去。
軒轅文昊撫著下巴,心裏盤算著是不是過後讓人送些宮裏的糕點給芊芊,讓她高興幾分?
蓮蓬被輕輕地放在石桌上,軒轅修博目光流連在那之上,心思卻旁落,注意到雪芊芊一口飲盡了茶盞中的茶水。不由得輕輕搖頭,軒轅修博抬手去拿茶壺,拿到雪芊芊麵前給她滿上半杯茶水。
宮中的禦飲,也如牛飲一般喝完,真的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雪芊芊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又一次端起來慢悠悠喝了一口,心裏盤算著這樣的茶會什麽時候才可以結束?她現在卻是迫不急待地走出這樣心焦的相處,去尋到南宮琰,然後迅速出宮避開這一切。她,需要冷靜想想!
但顯然軒轅文昊很享受他們之間的相處。整個人愜意十分地品茶吃茶點,帶有深意的目光在兩人身上輪流地轉,才開口:“這樣難得的閑情朕好久沒有過了!”最怕的就是那一句物是人非事事休,偶爾獨自站在這荷花池前都是滿滿的愁緒與刻骨的思念,哪裏會有什麽閑情逸致真正地去賞荷品茶呢?
“父皇若想賞荷,兒臣自當相陪。就不知道夫人是否有空,願意進宮小坐?”軒轅修博目光終於移開,臉上淡漠的表情依舊,但是眉眼皆揚,顯然帶著幾分笑意。
雪芊芊呼吸一滯,想要靜心去分析軒轅修博的言下是否有其他的深意,一時又不能夠。索性破罐子破摔,權當他說的都是真話,笑道:“自然好。這裏的糕點就能收買我了。”半真半假的口吻,說得她自己也分辨不出。目光又落到自己單手拿著的蓮花上,又笑了起來:“這裏的荷花自然也能留人!”
她手裏的這朵蓮花,花瓣重疊有序,看起來粉嫩純白,透著花瓣淺淺淡淡的脈絡看,似乎每一瓣都極為相似。花間並無水珠,但隱隱就透著一股子的水汽,襯得那荷花更加地剔透,鼓起的半攏花苞分明是個粉琢玉雕的娃兒的臉蛋。
真好看!
雪芊芊心裏暗自讚道,目光卻轉到一邊石桌上放著的那朵蓮蓬。她的蓮花最中間的地方自然也是這樣的一個模樣的小蓮蓬,可惜花還未全部綻放,不能看到。而父皇摘給他的,卻是實實在在的蓮蓬。蓮花落敗之後的蓮蓬,還會延續水的生氣,繼續長成。
父皇他,這樣的舉動是不是有什麽含義?
而有這樣想法的不止雪芊芊一人。手握茶盞的軒轅修博靜靜地感受著從茶水中騰起直撲臉麵的濕熱水汽,心思卻仍繞著他麵前放著的那朵蓮蓬轉。自然不會那麽簡單,父皇隻是突然心思一起,摘了朵蓮花送給她,也不會是順帶就摘了朵蓮蓬給他的!父皇他,明明是早就已經知道了她就是……
猜疑讓他不能靜心分析,隻是等待著。他現在恍惚覺得,其實父皇和他一樣,什麽都知道了。也許早在婚宴的時候,父皇就認出了她是自己的女兒,南齊國的帝女。那父皇,又是如何得知的?或者,他軒轅修博其實想知道的是……
父皇知不知道他幹的那些混賬事?
腦海中不由得又顯出那血色的一幕,軒轅修博手指猛地一縮,握著茶盞的動作一抖。他迅速反應過來,將茶盞湊到自己唇邊喝了一口,遮掩過去。是不是做了虧心事的人都是這樣?草木皆兵,時時刻刻防著別人深怕被別人明白地揭露出來?這樣的心情,他,體會過一次也就罷了!
“朕曾經吃過一道糕點,與這荷有關1軒轅文昊出聲打破了沉寂,他捏起一塊花樣的甜點,手指微轉,比著甜點說道:“糕點的餡用的是荷花花瓣,和麵時又摻了蓮子粉,待上籠蒸的時候用蓮葉包裹,這樣蓮的清香就能長久沁入其中。入口微涼,吃起來清清爽爽,也沒有一般糕點的甜膩之感。你們道,這糕點有個什麽樣的名字?”
雪芊芊緩緩搖頭。心知他要說些其他,自然也就不會真的去猜,而是等著答案。
軒轅修博也不吭聲,坐等答案。
“朕曾經想不明白為什麽會是這樣的一個名字,今日就說與你們聽聽,看能夠替朕解惑一番。”軒轅文昊抬起手指在石桌上輕輕畫著。最後一筆落下,他已然失了神,手指微斂,在收回時動作都變得緩慢了。
軒轅修博輕聲念出來:“連?”
若說是這個“蓮”字,尚可說過去。隻是……父皇方才一筆一劃寫得認真,分明就是這個字。連,做糕點的名字,似乎有些古怪。
軒轅文昊看向雪芊芊,開口問道:“夫人方才嚐的糕點,可有吃出連的感覺?”
雪芊芊一怔,直覺莫名其妙,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陛下,並沒有。”連,是什麽感覺?
軒轅修博也看向自己手中的蓮蓬,心裏細細回想自己曾經見過吃過的糕點,似乎並沒有這一款糕點。連?單字命名已經是十分奇怪的了,更何況是這樣一個意味莫名的字!父皇他,到底想要說什麽?
“朕當年,也不明白那做糕點的人何以取個這樣的字來命名。隻因那糕點處處與蓮葉、蓮花、蓮子相係,想來是因為單純的諧音之故。沒料想,這話一出口,就被嘲笑了。”說到這處,顯然軒轅文昊想到了當時的情景,臉上笑容更甚。他隨即搖了搖頭,低聲道:“罷了,未曾吃過那糕點的,怕是想不出其中滋味,又怎麽去理解那個字。”
雪芊芊與軒轅修博第一次兩個人困惑地交換眼神。現在,到底是什麽狀況?
“他日有機會,待你們吃過這道糕點,我再與你們說這個‘連’字吧!”軒轅文昊心中有了決定。也終於帶了一些倦意,撇開這個問題不說,想到了詢問雪芊芊今日進宮來求得的結果。
“並無什麽收獲。”雪芊芊垂眼。今日耗了兩個時辰呆在那聖徳殿裏,卻是沒有期待的結果,讓她不免有些喪氣與失望。
三個人就著查案的事說了開來。北齊國與南齊國各自展開調查,於是雪芊芊把握機會與軒轅修博交換著彼此的信息,試圖從對方這邊突破一個出口。
這一聊開,三人都放開不少。就這樣一句接一句聊了下去,茶水早已換過新的,糕點也重新添了幾碟子。
直到天空中徒留深淺不一的紅色霞光,雪芊芊才微微側臉,朝著紗幔撩起的地方看過去,低聲道:“時候不早了……”
“天色既晚,朕本想留夫人在宮裏用晚膳的。隻是,想來為了侯爺的事情,夫人還得奔波勞累些天。朕也就不耽誤夫人的時間留你了。”軒轅文昊站起身來,看向跟著站起身的軒轅修博開口吩咐道:“修兒,你護送夫人出宮1
“是,父皇!”軒轅修博躬身領命。
“多謝陛下款待1雪芊芊淺笑著揚了揚手中的那支蓮花,行禮:“也多謝陛下賜蓮花1
軒轅文昊點頭:“夫人不必客氣!既然夫人喜歡宮中的糕點,稍後朕就讓人給你送些去!”對她的疼愛,他不從吝惜表達。麵容現出絢爛的笑花,又道:“今日,真的是一個好天氣!”
“這……”雪芊芊一瞬間地遲疑,同時也為對方臉上的笑鎮祝思及方才在這亭子裏她已經吃了夠多的糕點了,心裏已經自覺對不起南宮琰了。若是再打包帶回去,未免這偷吃也太大張旗鼓了。不過……一思及這各類糕點的獨特味道,雪芊芊立刻將那一句拒絕咽下去,點頭:“如此,就謝過陛下了1她可以考慮該如何瞞過南宮琰偷渡那些糕點了!
軒轅文昊朗聲笑道:“不必謝了!朕就不相送了!”
“兒臣告退1軒轅修博行過禮,在雪芊芊轉身離開時跟了上去。
雪芊芊剛出亭子,就見那人站在亭外不遠處低著頭,並不看她,隻是行禮叫了句:“夫人!”
點點頭,雪芊芊從他身邊走過去,率先朝前走去。剛走兩步,卻停了下來,微微一側臉,衝著身後不遠處的軒轅修博笑道:“殿下,實在不敢勞你相送。不如……”
軒轅修博衣袖微動,手臂輕揚,手中拿著的那支蓮蓬隨著他的動作在半空中劃出一道弧線。衣袖一角被他的小指勾住抓在手裏,他笑容淺淡:“夫人不必客氣。父皇既已交代,我本當送夫人出宮!”
雪芊芊也不便再拒絕,當下點頭與軒轅修博並肩而行。
沒走幾步,軒轅修博就出聲打破了沉默:“夫人,覺得南齊國如何?”
雪芊芊笑道:“自是好的。”
“夫人覺得好在哪裏?”
“南齊國地處優越,四季分明,軒轅正統,民風淳樸。南齊國這些年來的發展與壯大,我雖一介女流,也聽聞過。殿下說,你們這兒還有什麽不好的?”雪芊芊邊說邊看向他,眼眸中帶著笑意。
軒轅修博卻也不客氣,接著這個話茬回道:“夫人說的自是實情。不過,身處其中才會明了個中好壞。在我看來,南齊也許正是為了軒轅姓氏的那個正統,許多方麵太過保守反受其害。”他伸出一指比比雪芊芊手中的那朵蓮花,又道:“就如蓮花,晨綻暮閉自有規律,卻不免太過蹈矩,以至於夜間絕無可能欣賞到綻放的蓮花。”
正統?蹈矩?
雪芊芊腦子一轉,已經想到了軒轅修博言下的含義了。當下抿唇輕笑出聲,手裏拿著的蓮花輕輕一舉,向身邊的那人靠過去。嘴上說道:“殿下,蓮花若同尋常花一樣,什麽時候都綻放著,倒不讓人覺得那麽特別了。正統而言,正是需要嚴守才自成一統。殿下以為如何?”
“夫人果然才智非凡,卓識高見1軒轅修博恭維道,心道好一個雪芊芊!她這般說分明是表明了她的立場,這讓他不禁開始動搖心裏的認識。夏卿淩所說的,會是真的嗎?
隻見他輕晃手中的那支蓮蓬,又問道:“夫人以為父皇之前所說的‘連’是何含義?”
“殿下謬讚了!陛下國之天子,心思自然非常人可以揣摩猜想的。那個‘連’字,實在讓人糊塗,暫時想不出一點頭緒。”雪芊芊輕易地把問題給推了回去,問道:“不知殿下可有……”
軒轅修博搖搖頭:“本以為不過是諧音而已,現在想想絕對不會這麽簡單。隻能等下次聽父皇道來緣由了。”他無意多想,父皇這些日子的所為常常讓他驚訝。他非父皇,又怎麽可能會知道父皇為何說起這個來。
雪芊芊輕輕點頭,表示同意。
兩個人再沒有說話,沉靜地走在宮道上。寬闊的青石磚上,歲月留下了斑駁的印記。石磚與石磚相嵌的地方,也有冒出新綠嫩草。新綠與那舊青相映襯,一個越發地有生氣,一個越發的沉穩蒼邁,各有特色。雪芊芊目光從腳下的青石磚移開,沉默地看向一直通向前方的宮道。
來往相錯的一批批宮娥太監與侍衛,見到他們,都恭敬行禮。或者應該說,見到了軒轅修博——他們的大皇子殿下!聽著耳邊軒轅修博沉穩的聲音應答著,雪芊芊突然覺得麵前的這條宮道無形中似乎延伸了許多,直直衝出去,一時看不到盡頭。
就好比,好比她如今在走的那條路!暫且,她還未看清路上會有什麽,路會在哪裏終結,路的盡頭是一片美景還是滿眼瘡痍。
天地間,不獨獨隻有這一條道。她卻置身在這條道路上,一時間,縱使是停滯不前並未退縮,也自覺帶著負罪感。這條路,是誰給她安排的?是上天,大燕後或是她雪芊芊自己?她什麽都不確定。她,似乎是自己一步一步走到現在的,又好像是有無形的力量在推著她,勉強著她走到了現在。
她,原先對這座皇城那股子抹不去的血腥氣的反感與恐懼,現在已經全數消散了。不為別的,也許,單為那一池綻放的荷花,田田綠葉映花中,連那風都自帶一股子清香。將那些不好的情緒淹沒,然後剔除她的認知。她聽到那一句“修,而後博雅”的時候,腦子裏隻是拚拚湊湊想要湊出那一身鳳袍的女子說這話時的場景。
就因為這一句話,她似乎又陷入一個泥沼了。這裏隻有她自己一個人,無論掙紮與否,沉沒將會是她最終的結局。縱使她再怎麽不甘心,卻不得不眼睜睜看著自己越陷越深。
感情亂事,不冷靜自持的人終會失敗的。這,她明白。卻不能自救,眼見那名為“憐惜”的情緒如潮水湧來,將她迅速淹沒。
她憐的是大燕後那個卓然惠若的女子,對待不是親生的孩子能有如此雅性為他取名;她惜的是,現狀看來,顯然的大燕後的期望變成了失望,軒轅修博並若她所想長成!
她憐的是父皇那同天下父母一般的苦心,希望自己的一兒一女各自安好、幸福;她惜的是,南齊國的大皇子與帝女終究是對敵,枉費了父皇的那一片期冀。
她憐的是南齊國國運崛祚,一運一行關乎天下,輕易不得下論斷枉送國祚;她惜的是南齊雖有一皇子一皇女,奈何未來時候這二人非但不能為南齊而奮力,反而會傷害南齊國的國祚社稷,置百姓於恐慌之中。
她憐,她惜,縱有此心,卻無此力,都是徒勞!
南齊國的未來,明明掌握在她和軒轅修博二人的手中,這個時候,她卻一點把握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