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花的狂怒 王當歸(一百三十一)
“女孩兒臨死之時,因果已將化解。沒有因果的困擾,我可以代替慶州的生靈,也順便代替過去的自我,現在就答應你的這個請求。但是,葉公子,六十年來,我一直存著一個問題,一個與你有關的問題。
為了那個女孩兒,你值得犧牲一切嗎?她配得上你這樣做嗎?或者直接點:她配得上你嗎?”
‘她配得上我嗎?’葉梔欲說“配”,卻又不肯說“配”,所以沒有及時地回答出來,隻是重複著這句話語。
這是他現在的疑惑,亦是記憶裏始終留存的疑惑。
在那段被遺忘的記憶裏,不是自己配不配得上女孩兒,而是女孩兒配不配得上自己。
還有,降臨到這片世界後,她製造過的一切,又是真的隻為了心愛的男孩兒嗎?還是隻為了她心中的怨念?
這是一個難以解答的疑問。
葉梔不得不以沉默,回應這個問題。
“葉公子,在回答我的問題之前,我想請你觀照一件藝術品——螢火之災。聽到這個熟悉的名字,你是否能記起一些特別的事情?是否對這個問題的回答,又多了幾分把握?還是說,少了幾分把握?”
說話完畢,住持搖鈴。
舞台上的紅布,隨鈴聲拉開。
舞台被清理了一遍。唱腔哀絕的角兒們,早已退場。那些個聲光豔豔的幕景,全被拋下。
空曠的地方上,有個黑裝的瘦高青年,手持木槌,站立在拍賣台後,微笑,沉默,靜待眾人。
拍賣台上,有件被“僧伽黎”包裹的物體,散著黃綠色的熒光。
“葉公子,在揭開布包之前,我又想向你請教一個問題。你認為什麽是藝術作品?”
聽到住持的請教,葉梔來不及思考上一個問題,不得不歪頭,提前進入這個問題的思考。
什麽是藝術作品?或者說什麽是藝術?這是一個深奧的問題。
為了解答這個問題,降世前的葉梔,主動接觸過大量的藝術書籍及其理論著作。
在他的了解和研究中,有關藝術的定義,五花八門,層出不窮。各行各業,在上千年的討論中,仍沒有達成一個共同的標準來界定藝術與非藝術。
葉梔最早接觸的讀物,是一本規劃類教材——葉教授的《美學原理》。那本書對他在美感解讀方麵的影響最早,印象也最深。
對於什麽是藝術,他通過此書形成了一個大致的輪廓,並以此築基完善,疊石擴展。
但那隻是他個人對藝術生發出的主觀理解,沒有真正作為界定藝術與非藝術的標準。
從古至今,每個人都對藝術,要麽對包含藝術的美學,或多或少,有著自己的理解和闡釋。
例如:一塊被人拋在路邊的石頭。當它被一千個人觀照過,可能就會變成一千件不同的藝術品。
石頭還是那塊石頭,卻經過人的精神加工,被賦予了額外的因素,成為了不一樣的東西。
這些施加給石頭的額外因素,在包含藝術概念的美學中,可以被理解為:人們在審美觀照時,不由自主地受到審美對象的感染,在刹那間生成的感性世界。
在這個感性世界裏,觀照者胸羅宇宙,思接千古,超脫狹小自我的束縛,從而對自我的人生、曆史、宇宙獲得一種哲理性的感受和感悟。
這種感受和感悟,難以細說。即使是觀照者向他人對這塊石頭進行闡釋,也不可能窮盡石頭帶給他的全部意蘊。
哪怕是闡釋,觀照者闡釋出來的話語,也不僅僅隻涉及美學,還有哲學、科學、玄學等諸多內容。
這樣一來,藝術將超越局限性的範圍,廣泛蔓延至其它深層次領域。
廣泛蔓延後的藝術,將更難真正定義。
各行各業,也正因此,在上千年的討論中,仍沒有達成一個共同的標準來界定藝術與非藝術。
所以,對於什麽是藝術,對於什麽是藝術作品,葉梔恐怕無法給出答案。
他更喜歡把藝術,看成是某個與人類主觀能動性有關的概念。
一千個主觀的人,對於藝術及其作品,會有一千種不同的主觀定義。
不過對於藝術鑒賞,葉梔很喜歡《美學原理》裏展現出的某句話:
每一個時代的美都是而且應該是為那一個時代而存在。它毫不破壞和諧,毫不違反那一代的美的要求。當美與那一個時代一同消逝的時候,另一個時代將會有它自己的美、新的美。極少有審美主體會阻攔美的發展,美的進程。
任何審美主體(包含藝術鑒賞者)都是時代的、曆史的存在,因而他的審美意識(包含對藝術品的鑒賞思想)必然受到時代、民族、階級、社會經濟政治製度、文化教養、文化傳統、風俗習慣等因素的影響。這些影響,勢必會令審美對象(包含藝術品)本身被審美主體額外附上一些獨屬於那些時代的時代曆史氣息。
所以,美是曆史的範疇,沒有永恒的美。
有時候,審美對象被額外賦予的時代曆史氣息,會被掩埋,會被塵
封。
這就需要下一代的審美主體進行深入的了解和挖掘,才能發現這些珍貴的東西。
葉梔受到這些話語的衝擊,才明白了自己在在藝術鑒賞中的無知和狂妄,並開始真正對受鑒賞的藝術品,保持慎畏和尊重。
混跡於藝術品鑒賞行業的那段時期裏,葉梔學到了一則頗為有用的話語:越了解,越欣賞。
每一件著名的藝術品,無不經曆歲月的磨蝕。那些蝕痕的背後,往往會隱藏著一個又一個的濃縮時代。
葉梔鑒賞藝術品時,就喜歡挖掘這些隱藏的,又未被充分展示出來的濃縮時代。
對他而言,藝術品的魅力,除了藝術家寓於的心血與情感外,還應當有這一部分隱藏濃縮時代的歲月蝕痕。
這就像鑒賞獨特的人一樣,每時每刻,都會有新的發現,都會有新的精彩。
“小子愚鈍,不知藝術品的具體定義。”葉梔回道。
他有自己的藝術作品評判標準,但這是一種主觀性的判斷標準,沒有明確的定義與界限,不能適用於除他以外的任何人。
“因為未知,所以對藝術品的觀照,會有無限種收獲。這也是藝術品的魅力之一。葉公子,化為人類形態的你,依舊智慧。你懂得不把藝術品的定義,局限於一個窄小的範圍。看來,今天的這件拍賣物,終於能被你這種賞識之士獲得了。”
住持點頭。微笑的青年收到示意,放下木槌,戴上白手套,揭開“僧伽黎”,向拍賣場上的觀眾,展出即將拍賣的物品。
那是一件獨特稀罕的墜飾。基部為草,頂部為飄散的螢火。兩者奇特的結合,誕出某種空靈的美。
墜飾內流動的熒光,就像是從腐草中飛出的螢火,在黑暗中熠熠閃輝。
台下的人肉皮囊們,又活過來了。它們麵無表情地舉著手中的牌子,競拍這件已流拍四次的奇異物品。
葉梔坐在貴賓席上,突然想起什麽似的,猛地意識到自己已失去了最珍貴的東西。
那一年,那一天,那一夜,某個家夥,向某個女孩兒,許下了某一個,辜負一生的約定。
螢火早就綻開了。那家夥,卻忘記了,在螢火綻開的那一刻,親自迎娶那個女孩兒。
看見拍賣物的那一瞬,葉梔喃喃自語,失了魂魄。
記憶裏,是誰,曾俯首,對他訴說著,私情的話語。
那一句話,猶在耳邊。
“腐草為螢,君王當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