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6章:主少國疑
平安的聲音不大,卻足以讓殿上每一個人都收了聲音,屏息垂眸,聆聽聖恭。
“崔卿身為戶部主事,一味地把責任推給兵部,這又是何道理呢?說到底,兵部糧倉發現軍糧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兵部有權根據前方戰事的情況,分批分次運送糧草,而不是戶部給多少,兵部就要發多少。而崔大人你抓住這一點不放,這不是故意構陷褚大人嗎?你說褚大人中飽私囊,那麽這批軍糧是在褚大人的私庫裏,還是在市麵上流通了?這不過就是存在兵部的糧倉裏,朕不覺得有什麽大驚小怪的。包侍郎也不必太過驚慌,這事也沒有什麽好辯解的,是不是褚卿一人為之,尚未可知。可即便是了,也沒有什麽惡劣的影響。崔卿也不必太過大驚小怪,兵事最重,又豈是戶部能幹涉的。”
都說主少國疑,崔嚴生先發製人,不就是欺負平安年紀小,又位輔政又不敢當殿質詢他,他就能在今上猶豫不決的時候,致褚傳良於死地。
但平安的反應出乎崔嚴生的意料之外。
一般而言,崔嚴生已經抓了褚傳良的現行,而褚傳良百口莫辯,這就足以讓他獲罪,即便是沒有,今上的震怒也是在所難免。一個十歲的孩子,看問題總在表麵,沒有深沉的心機思考,會很直觀地定兵部的罪。可平安卻不能以一個十歲孩子去揣測他的心思,即便是任何一個世家的十歲孩童,他的心智都遠勝於常人。崔嚴生低估了平安,大殿之上被他一番話給震懾了。
但,崔嚴生是有備而來。
“陛下此話差矣。”崔嚴生恍神之後,立刻反駁,“發往北境的軍糧是由兵部報給戶部,核準之後,再全數運往北境。而戶部在查驗時,也確認了交給兵部的軍糧悉數運走。那麽也就是說,不應該還有餘糧存放在兵部糧倉。”
崔嚴生是不允許這個機會溜走,打壓褚傳良就是給功臣係最致命的打擊,也讓他們對今上失去信心。平安就是一個半大點的孩子,靠的是杜恪辰才能坐上皇位,而杜恪辰一旦離開京城,或是永遠地消失,功臣係在此之下,就會對今上失去信心,甚至有可能嘩變。這就是崔嚴生打的如意算盤,不僅僅是簡單的黨派爭鬥,利益相爭,他要讓杜恪辰嚐一嚐眾叛親離的滋味。
平安當即道:“戶部如此步步緊逼,不就是想抓兵部的錯處嗎?崔大人,若說這兵部糧倉的糧不是你放的,朕還真的不信了。方才包侍郎的猜測,也不是全無道理。”
包興俯身出列,“陛下明察。”
平安偏袒的意味如此明顯,崔嚴生的臉上頓時有些掛不住,開弓沒有回頭箭,他既已開了頭,就沒有中途退縮的道理。
“依陛下的意思,臣盡自己的本分,也是不應該的嗎?”崔嚴生的聲音陡然升高,帶著一絲憤怒,在大殿之上公然質問當今,“臣掌著戶部,關係天下錢銀,又幹係著大魏百萬將士的溫飽,不敢有任何的懈怠。陛下如此偏袒兵部,臣為戶部的署官鳴冤。同樣都是為了大魏天下,戶部按章辦事,難道還成了錯處不成?”
崔嚴生打的主意是亂政,混淆視聽,同樣能達到他的目的。不管是世家還是功臣派,或者是寒門士族一係對平安失去信心,他都能從中取利,但最重要的還是功臣派,因為他們手中掌著兵權,這是崔嚴生一心想要謀取的東西。
“朕隻是在提醒崔大人,各部的職司,而不是以為天下的名義行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平安一絲不亂,且很明顯地不站在崔嚴生一邊,完全地偏向褚傳良。
錢若水在殿外歎了一口氣,邁進走了進去,打斷僵持的局麵,“其實崔大人也沒有錯,雖說各部的職司不同,但軍糧還是由兵部和戶部共理,戶部若是籌不到糧,兵部就能上折子彈劾戶部,戶部也是兩不討好。皇上也不必過於苛責崔大人,崔大人也是為了天下計。至於褚大人,不論這兵部的餘糧是為何故,都要有一個說法。但本宮相信褚大人不是一個中飽私囊之人,褚大人出身軍旅,與上皇出生入死,十分明白戰場上的嚴峻,又怎會置數十萬將士的性命於不顧?”
她深深地看了崔嚴生一眼,眼神中警告的意味顯而易見,崔嚴生垂眸行禮,表現出謙卑的姿態,“太後娘娘所言甚是,方才是臣太著急了,言語無狀,還請褚大人不要介懷。”
適時的退讓,正是崔嚴生的高明之處。他已經讓朝臣們看到平安對功臣係的偏袒,就足以引發其餘兩黨的不滿。至於顧征,崔嚴生的眼角餘光淡淡掃過侍立君側的紫袍男子,他仍是一臉的不動聲色,和管易嘴角揚起的冷笑形成鮮明的反差,這樣一個喜怒不形色的男人,委實猜不透他心中所想。世家如今官階最高的人,不能成為同盟,就隻能是敵人。
褚傳良一直沒有說話,朝堂上的唇槍舌劍不是他所擅長的,兵部糧倉的餘糧更是他始料未及,崔嚴生這麽明目張膽地愛栽贓嫁禍,公然與他為敵,難道就不怕引起派係爭鬥嗎?這也是褚傳良一直都想不通的,他為何要栽贓自己,完全沒有找到合適的借口。
這時,殿中的人都保持著沉默。錢若水既已出麵,把平安的偏心抹了過去,但話語中仍不失為褚傳良辯解之實。
蔣鬆躬身出列,沉默了許久的他,聲音洪亮,“臣啟陛下,臣以為陛下及娘娘過於偏袒褚大人,力圖為褚大人的過失辯解,可褚大人的過失究竟如何,還有待進一步的查證,而娘娘及陛下並未了解事實之全部就急切地為他辯護,這不僅傷了戶部的心,也傷了朝臣們的心。若是每一位朝官都自掃門前雪,隻管做好自己職責範圍內的事情,就是一個好官,那麽這樣的官員就不堪大用。兵部是要害部門,褚大人又一直在外征戰,難免有兼顧不到的地方,而崔大人為官多年,又是跟在承恩公的身邊一路成長,自然也更懂得戶部所應履行的職責。臣也不否認褚大人在西北所立下的赫赫戰功,但朝堂不比戰場,不是一味的忠勇就能解決事情。太祖立朝之初,就是因為朝臣戰功太盛更受到製約,為鞏固皇權的統治地位,才有了太祖朝的雲氏之亂。”
錢若水聞言目光一滯,狠狠地砸向蔣鬆,自雲氏之亂平息之後,已經久未有人提起,被蔣鬆在這種場合提起,並有意提醒朝臣褚傳良有生變的可能,錢若水心下震怒。可若是在此時予以喝斥,就是坐實了對褚傳良的偏袒之意。
“蔣卿,雲氏之亂已經平反,你在此時提出來,想置太後和朕於何地?”平安倒沒有錢若水的顧忌,“朕身上也留著雲氏的血,若是蔣卿所說的雲氏之亂是事實,那麽朕是不是也該退位讓賢?”
蔣鬆把身子彎得更低,口稱不敢,“臣隻是陳述一個事實。”
“事實?意思是,朕該退位了?”平安站了起來,小小的身軀站在大殿之上顯示出淩雲之勢,他一手負於身後,眉目淩厲。
“自古立君之事,能者君之,但太上皇隻有陛下一個嫡子,他無從選擇,天下亦沒有選擇。”蔣鬆沒有被嚇退,在他的眼裏,平安就是一個嘴上沒毛的孩子,什麽賢能之才,他沒看出來,幾位輔政大臣的調教之效,他也不想知道。
突然,一個旋轉的陀螺從天而降,直擊蔣鬆的麵門,他的額前立刻出現一道飛旋的血痕。
如意從平安的身後探出一記小腦袋,“不許欺負我皇兄。”
錢若水哭笑不得,板著臉輕斥,“如意不得無禮。”
“是他,是他先無禮的。”如意三歲了,每天都跟平安上朝,朝堂上的劍拔弩張,她雖未能完全了解,但平安向來穩如泰山,不曾如今日般失態。於是如意認定,正在說話的蔣鬆必是惹怒了平安,欺負平安,就是欺負如意,如意自然不能答應。
一個三歲的稚子,一言道破真相。因為惱怒,所以未嚐追究蔣鬆殿上的無禮。因為為雲氏正名,所以忘了君臣之儀。蔣鬆所言,已超出一個臣子的本分,指責君上,是為大不敬之敬,且他質疑平安的帝位,這足以定下他的死罪。然而,他所提出的雲氏又是太後母族,若是太後發落於他,就是包庇之罪,若是不發作,那就是蔣鬆的幸運。
蔣鬆與崔嚴生一樣,都存著這份僥幸。然而,麵對錢若水和平安的層層思慮,他們尚有餘地。但有了一個童言無忌的如意,老謀深算的蔣鬆也要敗下陣來。
“蔣大人,陛下與你計較,是相信你三朝元老,所謀均為天下,但你出言放肆,已是藐視君上。”簡颯在這個時候站了出來,“陛下不發落你,是陛下仁德,但不代表你可以造次。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難道說做兒子的還有選擇父親的權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