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5章:君心難測
遠處傳來寺廟的晨鍾,肅穆而莊嚴的回響直擊胸腔,把刻意壓製的煩悶一下子全都衝淡,隻剩下無邊的落寞與寂寥,也把心中那份失望勾了出來。
錢若水扯起嘲諷的輕笑,“都是騙人的。”
龐統想要解釋,可話到嘴邊,他卻不再輕易地再為杜恪辰辯解。其實連他都不明白杜恪辰的用意,君心難測,這一次夜襲又是他親自掛帥出戰,結果究竟如何他又能夠預知,又如何能為他辯解。
“看看,連你也說不出來。”錢若水收了匕首,仰望帷帷天幕,雪花紛揚,滴落在臉上,冰冷的感覺似乎從來沒有改變過。
龐統退至一側,垂了頭靜默著。
“備馬。”錢若水說。
龐統抬起頭,“娘娘,恕臣不能從命。”
錢若水冷道:“給你兩個選擇,一是你去備馬,放我出城,二是我帶平安立刻離開。你知道的,若是我要離開,你是攔不住的。”
龐統隻得照辦。
風雪撲麵,已然感覺不到寒冷。
錢若水隻身出城,朝夏辭西的駐地疾馳而去。
火燒連營,人聲鼎沸,招搖的旌旗被踩在地上,駐地已是一片混亂。
錢若水臉色驟變,可及目望去,卻不見杜恪辰和他的驍將衛,宋平所轄的神武衛殺聲震天,卻是反戈相向,全都棄械投降,不再做無謂的抗爭。
她抓住一名眼熟的士兵,問道:“夏辭西呢?”
那人說:“死了。叛軍之將,死不足惜。”
她眼前一黑,堪堪站定:“誰殺的?”
那人搖頭,轉身朝另一個方向奔去。
錢若水落馬前行,穿過倒塌的營帳,朝那人離去的方向尋了過去。沒走出多遠,便看到不遠處圍了一圈的人,從人群的縫隙可以看出中間躺了幾具屍首,鮮血還在不斷地淌出。
她走過去,撥開人群,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
杜恪辰的長槍沾滿鮮血,槍口所指的方向躺著一個人,那個人胸口中槍,鮮血染紅他的鐵衣,他麵帶笑容,俊朗的麵容如鐫刻般深邃。
杜恪辰也看到她,幽黑的雙眸定定地望過去,不見一絲情緒翻湧。
錢若水走上前,探了探他的鼻息,“你殺了他?”
“不是。”杜恪辰瞥了一眼槍口,“或許你不相信朕所說的,可事實確是如此。朕承諾過,絕不傷他性命。”
錢若水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極力壓製自己的情緒,“可是他死了。”
杜恪辰沒再辯解,把長槍扔給身邊的士兵,上前將她拉起,“你應該明白,這些將士都是朕一手帶出來的生死袍澤,不是宋平或是夏辭西三言兩語就能讓他們心悅誠服,誓死效忠。”
“所以你不是在等冉續,而是在等我放棄夏辭西?”錢若水終於明白了。
杜恪辰怔了一下,“冉續此去,是為朕守住西境,不致因洛陽兵變而使關外蠻夷伺機而動。安內攘外,天下歸一,朕必要思慮周詳。”
錢若水把目光投入遠方手執兵刃的將士,說了一句:“你果然是大魏的天子了。”
何風說過,君心難測,她一直視而不見,可他到底是不一樣了。
平息叛亂後,洛陽城重開,四方客商湧入,仍舊是一派繁盛之像。與宋平同出的鎮西軍重返西北,杜恪辰沒有問過其罪責,仍是委以重任,隻是裁軍一事刻不容緩,著蕭長信與褚傳良共理此事。至於成王,在半途上便被蕭長信斬殺。
半個月後的冬至日,杜恪辰返京,帶回了錢若水和平安,朝野一片嘩然。冬至日,行祭天之禮,杜恪辰主持大朝會,攜文武百官於太極殿前叩拜天地,分賜寒衣。
因洛陽之事並未引起天下動蕩,杜恪辰沒有將這件事情擴大,隻說是成王死灰複燃,挑動宋平叛亂,夏辭西帶兵平叛時,不慎以身殉國,追封為忠勇侯,世襲罔替。以叛國之身卻受封賞,此舉遭到管易和蕭朗元的強烈反對,可杜恪辰心意已決,無人敢觸其逆鱗,隻得暫時作罷。
同日,杜恪辰頒布昭書,恢複開國功臣雲逍之爵位,經查實夏辭西乃是雲逍後人,特準其恢複雲姓,後世子孫不再受流離之苦。
隔日,錢忠英一紙奏折遞到禦前,以年事已高為由,請求回鄉養老,被杜恪辰駁回。錢忠英於是以病重為由,拒絕上朝,也不再入政事堂議事,所有一應大小事務皆不再過問。
錢若水聽聞此事,長歎一聲,換了便裝,從西側宮門悄然出去。
“爹爹此舉是為了佛兒吧?”三年後再入家門,心境已然不同。
錢忠英從案後抬起頭來,老淚縱橫,“你終於回來了。”
錢若水卻沒有寒暄的心思,“我是回來了,可是你卻要罷官返鄉,是怕日後被人詬病外戚專權於我無異,恐我難保中宮之位?”
“這隻是其一。”錢忠英沒有否認,“為了雲氏而讓你受盡委屈,這是爹爹欠你的。”
錢若水卻笑了,“年事已高,回鄉養老?爹爹這個理由太爛了,沒有人會相信的。你看看你自己,頭發烏黑,皮膚光澤,不過才過知天命之年,離年事已高還相距至遠。以爹爹之齡,繼續在朝堂上執一方之牛耳不是難事,又何須為了女兒而委屈自己。為了雲氏正名,女兒甘願離去。如今求仁得仁,也算是了卻娘親的心願,算不得什麽委屈。”
錢忠英也笑了,“難道爹要說是回家生孩子嗎?”
“說起這個,我倒是聽說府裏又有姨娘要生產了?”錢若水在宮裏就聽到議論,這個姨娘還是新納的,聽說是杜恪辰賜下的。
“這倒是不假。”錢忠英有些不好意思,“你也知道的,這些年今上在府裏安插了不少的眼線,她就是其中之一。”
錢若水了然,“若我要母儀天下,就必須有一個強大的娘家作後盾,爹爹暫時退隱也不是什麽壞事,以退為進,日後必定會有重出的機會。”
“到底是我錢忠英的女兒,一猜就中。”錢忠英撩袍起身,推開書房的門,讓雪後初霽的陽光淌進屋中,“你回京後,朝堂暗潮洶湧,蕭朗元為保蕭氏能登後位,已讓太學學生聯名上疏,請立蕭氏為後,以安天下。這事被今上壓了下去,蕭朗元耿耿於懷,準備利用夏辭西是雲氏後人一事,整垮我錢氏根基,讓你難登後位。”
錢若水冷笑,“這個中宮之位,我誌在必得。蕭雲卿已經逍遙太久,也是該清剿的時候了。”
錢忠英點頭,“宋平固然是雲氏族人,可田仲卻是蕭雲卿的人。鎮西軍交到他們手中,又豈是宋平一人能調集的,若沒有田仲的授意,又豈能如此大規模地調兵。”
“蕭雲卿以為這麽做就能神不知鬼不覺,可她還是太自信了。”錢若水幽幽一笑,“想當年,我初到涼州時,她與管易聯手要除掉我,我也是太大意了,沒能查出軍中與管易有勾連之人。宋平臨死前,往出雲山莊遞了一封信,道破此中真相,否則我還被蒙在鼓裏。”
“錢、夏兩府之中,必有蕭朗元的人,你我還需小心行事。如今他為寒門士族之首,已不能同日而語。而今上有意削弱世家於朝堂的影響,也不會貿然動蕭朗元。”
“這倒是不怕,爹爹莫要忘了,我有平安。”
錢忠英眸光閃閃,“我還沒見過平安呢!你這孩子,什麽時候都有孩子了。”
錢若水噗嗤一笑,“您也不嫌繞口。”
錢忠英老懷安慰,“為了平安能坐上帝位,老夫必須隱去鋒芒,從長計憶。”
錢若水從側門出了錢府,轉身闔上門,卻見簡颯倚在牆上,一身白衣勝雪,如在畫中。
“簡侍中倒是悠閑。”錢若水避不開,隻能與他寒暄。
簡颯微微一笑,“在洛陽時未能與娘娘敘舊,是下臣不敢逾矩。”
“那你現下又是在做什麽?”
“敘舊。”
錢若水挑眉,“如今就不逾矩嗎?”
簡颯東張西望,“今上不在。”
錢若水搖頭笑了,“簡侍中倒是膽大。”
“為人臣子者,理應如此。”簡颯深深一揖。
“說吧,你這次又想做什麽?我似乎沒有秘密在你手上了。”錢若水的話中盡是嘲諷。當年,若不是他把雲家的秘密告訴冉續,冉續以此為要脅,她不得不調動西北兵力馳援並州。簡颯是什麽樣的人,她再清楚不過了,一個為了家族的利益,可以無條件放棄自己原則的人。
“很簡單,臣願助娘娘登上後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簡颯沒有繞圈子,直言不諱。
錢若水裝作聽不懂的樣子,“我對後位不感興趣。”
“這三年來,你一直把平安藏得很深,不就是為了這一天嗎?”簡颯不容她逃開,“而且你我的目標一致。”
“哦?我都不知道我的目標是什麽,簡侍中莫不是我肚子裏的蛔蟲?”
簡颯也不惱,繼續又道:“你登位最大的障礙是蕭賢妃,而臣的最大勁敵是蕭朗元。這還不是目標一致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