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突圍
錢若水換了一個舒服的位置窩在他的懷裏,頭枕著他的胸膛,聽著他的心跳,“當然記得。大魏戰紀上記載,政通二十三年,厲王辰帶兵平剿叛亂,以十萬之眾與西南叛軍在狼口關對峙,以合圍之勢將他們困住,整整三個月,叛軍被活活餓死,而十萬鎮西軍也傷亡慘重,隻因後繼補給沒有及時到位。但此戰也為厲王奠定了不敗戰神之名,隻因其堅強的意誌和不屈的精神,置之死地而後生,從此全殲叛軍,得保我西南邊陲的安危。”
她頓了一下,“是以,你想故計重施?可我們現下是被合圍的人,而非高高在上的圍剿者。”
杜恪辰輕拍她的背,“本王想說的是,那隻是戰紀,並非當年那場戰爭之全貌。”
她沒有說話,安靜地等待著。
“當年,沒有糧草補給的鎮西軍與被合圍的西南叛軍沒有區別,他們的後援被我們斬斷了,隻能挨餓等死,餓到不行的時候,隻能互相屠殺,生啖人肉,以維持自己的生命,那是一個弱肉強食的世界,雖然他們並不知道即便是能活下來,還能不能逃出去,但至少他們是活著的。可是在包圍圈外的我們,同樣沒有援助,隻能依靠所剩不多的配給糧,和叛軍比一比誰的忍耐力最強。然而,出乎意料之外的是,他們能互相屠殺維持生命,而沒有束縛的鎮西軍卻有很多人開始逃跑,因為無法忍受饑餓,無法眼睜睜地看著他們生食人肉的殘酷場麵,也是為了活下去。”杜恪辰並不願回憶當日,不願記起自己的殘忍,“為了穩定軍心,一經抓到逃兵,定斬不赦。開始的時候,誰也下不了手,隻是將他們關押起來。可關起來也需要進食,也需要消耗為數不多的糧草。為了整肅軍紀,是我……是我親自砍下第一批抓獲的一百六十八名將士的人頭。”
那一日,鮮血衝刷了河穀,潺潺的溪流也變成了猩紅的色澤,他的視線也被鮮血模糊,看著那一具具沒了呼吸的屍體,他不可抑製地吐了出來。從他十三歲入軍旅,殺的人無數,可他從未有一刻那般憎恨自己。可是為了更多的兄弟能活著,為了西南的安定,他不得不手刃同袍。
這也是史書沒有的。
不知是史官刻意隱瞞,還是經曆過狼口關戰役的將士不願回憶那些殘忍,總之這場戰役的最後勝利讓大魏舉國歡呼雀躍。曆史隻屬於勝利者,這句話一點都不假。倘若說錢忠英那時沒有把糧草撥給在北方作戰的征北軍,也不至於讓杜恪辰如此狼狽。
這也是多年來,杜恪辰一直對錢忠英耿耿於懷的原因。因為他不願於麵對自己曾經的殘忍。
“怪不得了,我一直找不到當年那一萬多將士死亡的真相。以戰紀上的記載,鎮西軍占據主動,完全可以坑殺叛軍,安然返回。我不明白,為何要等到三個月後,才實施坑殺,不在一開始就把叛軍剿殺。”
“也是我那時年輕氣盛,想著勝利已經近在眼前,沒有必要費盡心思地殺掉二十萬叛軍,隻要耗著他們便是了。”
“那你現下是想,那盜賊也是想耗死我們?”
杜恪辰搖頭苦笑,“我是在想,這樣的事情終於輪到我了,因果循環,惡有惡報,合該我也會有這一日。”
他們把當年狼口關的一切罪責歸咎於錢忠英,歸咎於他的不作為,然而追根溯源,逼死那一萬多名將士的人,正是他自己。這也是他多年來一直不願和錢忠英和解的原因。
“你這是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嗎?將鎮西軍和一群烏合之眾相比,你未免太看得起他們了。”
“我至今仍未與那賊人頭目正麵交鋒,足可見他並非一介草莽。”杜恪辰麵色凝重,“或許是故人也說不定。”
“當年的西南叛軍已經全軍覆沒,無人生還,怎麽還有餘孽未除嗎?”
杜恪辰並不確定是當年的叛軍餘部,還是其他什麽人,委實是他的仇家太多,他根本沒有機會理清,“我也是猜測而已。”
“可王爺至今難逢敵手,除非冉續重生。”
“睡吧,明天或許會是一場惡戰。”
錢若水卻笑了,“不忙,我還有一些幹糧,還能撐一日。”
“一日時間才做什麽?”
錢若水美目轉動,摟著他閉上雙眼,低聲道:“養精蓄銳。”
***
天還沒亮,正在值夜的王讚聽到外頭傳來嘎吱嘎吱的聲響,似有人踩在雪地上,而且不止一個人,似乎有一群人正從不同的方向包圍過來。他環視洞內,並沒有光亮和聲響。
不對,他猛然一顫,這董大成還在打呼。
他手裏團了一個雪團扔過來,成功地讓董大成轉了個身,沒了聲響。
他悄然過去,捂住董大成的嘴把他喚醒,“別睡了,有人來了。”
董大成驟然開眸,手握在刀柄上,“有多少人?”
“大概有二十多人,不多,但也不好應付。”
杜恪辰在這時也被驚醒,抬眸往外望去,除了一片漆黑什麽也沒有,“他娘的,雪居然停了。”
這雪一停,方才王讚和錢若水的蹤跡便沒能及時地掩蓋過去,讓他們找到了行藏。
“王爺,該怎麽辦?”
杜恪辰沉眸一想,“你二人守著洞口,若是被發現行蹤,你們便殺出去,不用顧忌本王和側妃。二十多個人,對王讚而言,如同輾死一隻螞蟻般輕易。且此時正是酣睡之時,對麵山頭的人不會立刻醒來。”
“末將誓死保護王爺,決不離王爺左右。”王讚單膝跪地。他是厲王的侍衛,保護厲王是他的職責所在,若是置王爺於不顧,獨自求生,他還有何顏麵回到涼州大營,麵對四十萬的兄弟袍澤。
“照本王說的做。”杜恪辰對董大成說,“這是軍令,誰敢不從,立斬不赦。”
董大成隻能領命,“放心吧,主帥,末將等若是能殺出去,定能搬來救兵。”
“若是能逃出去,你和王讚去找管先生,不必再來營救。”錢若水也醒了,殷殷囑托,“你倆出去了,他們的防範也就會鬆懈下來,我和王爺會見機行事。”
王讚和董大成對視一眼,拒絕了錢若水,“營救王爺是末將職責所在。”
“死腦筋,你們殺出去了,盜賊會以為這山裏沒人了。若是你們主動營救,不是讓他們知道這山裏還有人?”錢若水無限感慨,真是什麽人帶什麽兵,都跟他們的主帥一樣,不知轉圜。
“這倒也是啊。”董大成點頭表示讚同,“側妃好計謀,可是你確定他們真的不會找?”
“總是要賭一把。要是讓他們知道一軍主帥被困在山中,你們覺得該如何處置呢?既然有跡可尋,你們便殺出去吧。”
王讚與董大成披上鎧甲,手握刀刃,朝杜恪辰跪地一拜,縱身躍出。
隻聽得一陣陣兵刃相交的聲響,由近及遠,漸漸沒了聲音。
“想必他們已經跑遠了。”錢若水心中的大石稍稍落地,“該我們了?”
“想怎麽做?”杜恪辰不知何時已披了大氅,一臉嚴竣地坐在洞口,看著對麵山頭的盜賊朝王讚和董大成逃跑的方向追去,“若是葉遷沒有殺出去,必然會與他們匯合,合他三人之力,必能突圍。若是葉遷出去了更好,裏應外合,正好成事。”
錢若水也把她的匕首握在手中,“如此一來,我們正好從另一個方向離開。”
杜恪辰這次竟沒有反對。
“你是怕拖累他們吧?”錢若水發現他的行走並不利索,“你的舊疾發作了?”
杜恪辰睨了她一眼,“本王隻是想活著而已。天快亮了,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他伸出手,“這次隻能生死於共了。”
錢若水笑著牽住,“不,你要是死了,我會改嫁的。”
他狠狠地拉攥,把她緊抱在懷中,“你放心,本王還沒有洞房呢,不會這麽快就死的。”
錢若水翻了一記白眼,“王爺,請你認真一點好嗎?”
“本王很認真的,隻要能活著出去,就是我們的洞房花燭。”
“好吧,隻要能活著出去,你想做什麽都行。”
杜恪辰的神情有幾分得意,“那你可抓緊了,不要鬆開手。”
錢若水與他十指交纏,眸光孤冷,帶著一抹前所未有的決絕,語氣卻是戲謔,“執子之手,與子攜老。”
“這話似乎有些不太妥當。”杜恪辰站在山洞前,天已微亮,映亮他深沉的眸光。
天地一片縞素,雪地裏淩亂的腳印在晨光中漸漸清晰。錢若水從布包中掏出半塊胡餅遞給他,“如何不妥了?”
他搖頭拒絕,“這話該在洞房花燭之夜才合時宜。”
錢若水沒有理會他的刻意調侃,把那半塊胡餅強行塞進他的嘴裏,“吃飽了才有力氣上路。”
“這話又錯了。”杜恪辰似乎挑刺挑上了癮。
錢若水瞪他:“閉嘴,咀嚼,吞咽。”
杜恪辰隻得照辦,神情淒楚無奈,可上揚的嘴角卻泄漏了他此時的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