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劍光寒(2)
他一走進來,便覺得室內的氣氛有些凝重,心中無端凝滯了一瞬。在兵士的指引下,他緩步走到了內帳,室內藥香淡淡,紀百草的孫子神色淡漠地坐在床榻上,還有一個戴麵具的男子坐在旁邊的椅子上。
見他進來,兩人可能是愣住了,竟然沒有起來參拜。
段輕痕淡淡笑了笑,沒有介意,其實,他本就對這些俗禮不太重視。
他的黑眸緊緊鎖著那抹淡淡的身影,一身灰色的軍袍,膚色黑黃,眉目普通,隻是,隻是那雙眼睛,不,應當說那眼睛中的神色,竟然讓他心中一顫。
“方才紀老說你病了,不知是什麽病,可好些了!”段輕痕淡淡問道。
流霜望著那個漸走漸近的人影,藍衫飄揚,俊臉憔悴。他的身影和十年前那個小小少年的身影交織在一起,流霜心中一顫,心中頓時五味陳雜,各種情緒在胸臆間翻卷著,使她一時之間,不知開口說些什麽!
良久,流霜壓下胸臆中翻湧的情緒,淡淡說道:“謝謝殿下惦念,尚醫已經沒事了!”
“你這次立了大功,本殿下可要好好封賞你呢,不知你可有什麽要求?”段輕痕淡淡問道。
“尚醫願意為殿下出力,為國出力,不求回報!”流霜這句話說的艱難,為國出力,為誰的國?何其諷刺!
段輕痕修眉一皺,這個尚醫,似乎有些古怪,說話斷斷續續不說,眼神也有些閃爍,似乎是不願直視他!他到底得了什麽病?是因為病的原因嗎?
“讓本殿下為你診脈如何,你不知,我也是學醫的!”段輕痕一邊說,一邊毫無預警地將手搭在了流霜的腕上。
流霜猛然一驚,慌忙將手腕縮了回來,淡淡道:“尚醫真的沒事,謝殿下關心。”
那細膩軟滑的觸感尚在指尖糾纏,而那手腕卻已經抽了回去。
段輕痕的手僵在空中良久,他整個人猶如被雷擊了一般怔愣著,內心深處,卻已經波濤洶湧。
寒毒!雖然不過是搭在那腕上一瞬,他已經診出了這個紀尚醫竟然中了寒毒。
如果他的手腕不抽回去,他就能診斷出他的寒毒是不是和霜兒的寒毒一樣。但是,僅僅診出寒毒也就夠了。
懷疑如同春草在心中蔓延生長,莫非,他是霜兒?
雖然,他眼睜睜看著霜兒跌下了懸崖,但是因為沒有找到霜兒的屍身,時常自欺欺人地告誡著自己霜兒並沒有死。他總在午夜夢回時,幻想著有一日,霜兒忽然活生生地出現在他的麵前。而如今,活生生在他麵前的是霜兒麽?如果是霜兒,她又怎麽會成為紀百草的孫兒?
好似混沌的黑暗忽然閃進來了一絲久違的日光,段輕痕狂喜地凝視著眼前的少年。
灰色的衣衫,黑黃的麵色,普通平淡的五官。他的模樣確實不是霜兒,可是他知道霜兒是會易容的,因為霜兒自小就常去山間采藥,自行琢磨了一套易容之法,有時候就連他都幾乎認不出來。
他的視線凝注在流霜的眼睛上,可是他有些失望。眼前的這雙眼眸不似霜兒的眼眸清澈,眼底深處有一抹淡淡的霧氣。而且,這雙眼眸的神色是那樣淡漠和疏離,那不是他熟悉的霜兒的神色。
他到底是霜兒,還是紀百草的孫兒紀尚醫?
段輕痕心中忽然有了一絲膽怯,他竟然不敢去確認了。他害怕,萬一確認了不是霜兒,心中才升騰起的那一絲希望破滅了,他將再次墜入到無邊的黑暗。
他有些僵硬地點了點頭,淡淡笑道:“既是不舒服,那就好生歇息吧!”言罷,忽然轉身走了出去,步伐帶著一絲淩亂。靜靜站在帳篷外,他卻沒有即刻離去,仰望著天空中無數閃耀的繁星,長歎一聲!
他還是懷疑!如若她真是霜兒,那麽旁邊那個戴麵具的男子,他又是誰?方才心緒繁雜,他沒有過多去注意那個男子,此時想來,那個男子決不是一個平庸之人,雖然他極力地保持著平淡。
段輕痕思緒良久,輕輕打了個手勢,隱在暗處的藥叉和藥鋤悄無聲息地躍了過來。
“藥叉,你率幾個暗衛暗中保護這帳中之人,並且,借機查出戴麵具的人是誰。”段輕痕淡淡地命令道。若真的是霜兒,他絕不能讓她有一絲的危險。
藥叉不明白段輕痕何以有這樣的命令,但是他知道主子的命令向來是有緣由的,所以並沒有多問。
“藥鋤,你到雙河鎮去一趟,秘密打探紀尚醫的為人。”
藥鋤點點頭,即刻出發了。
段輕痕踏著月色緩緩離去,落寞的身影在夜色之中愈發孤寂。
帳內的燭火忽明忽滅,流霜好似散了架一般,趴倒在床榻上,心中湧上來無數複雜的滋味。
幸虧她躲得快,否則,以師兄的醫術,定能從脈象診斷出她是一個女子。但是,縱然是如此,她還是確定,他已經產生了懷疑。
如今,要如何做?她是否要離開軍中呢?
百裏寒站在流霜身旁,瞧著流霜掙紮矛盾的樣子,心中也是五味陳雜。他不明白,到底是因為什麽,讓流霜變得如此痛楚!看著她痛苦,他的心中更是痛苦,可是,他似乎什麽忙也幫不上。
他隱隱感到,事情是和段輕痕有關的,段輕痕竟讓霜兒這麽在乎,這讓他心中更加痛苦。他緩步走到流霜麵前,將手輕輕撫在她的肩上。
“哭吧!”暗夜裏,他的話極其溫柔。
流霜聞言,淚水從麵頰上緩緩滑落,趴在他肩頭,將心中的鬱結和痛楚全部哭了出來。就連最親最愛她的師兄也是一直欺瞞她的人,怎能讓她不傷心。
百裏寒任流霜趴在他的肩頭上,感受著她的淚水打濕了他的肩頭,感受著她的顫抖和抽噎。他輕輕拍著她的肩頭,心中也是酸楚難言。
流霜哭罷,感覺輕鬆了些,她還從來沒有在人前哭過,有些尷尬,她擦了擦眼淚道:“阿善,不好意思,將你的肩頭弄濕了!”抬頭看時,卻見阿善眸中光芒閃耀,神情複雜,再也不是初見時,那般清澈純粹。
流霜心中頓時疑惑叢生,但是她並沒有表露出來。接下來的日子是平靜的,因暮野是受傷離去的,這幾日一直沒有發動攻擊。
醫帳中卻是最忙的時候,這一場戰事極其慘烈,受傷的兵將比較多。流霜每日裏,都在醫帳忙碌,或許隻有救人,才能減輕她心中的矛盾。
夕陽殘照,鋪在洮河水麵上,一片金光閃耀。
段輕痕一襲藍衫,在荒野上飄蕩,秋風肅殺,野草起伏,衣袂蕭蕭。眯眼瞧著對岸,天漠國的軍營已經後撤了,但是,段輕痕知道,以暮野的性子,他決不會這麽輕易便放棄的。不知道何時,他們就會發動更大規模的進攻。
輕歎一口氣,他轉過一個山頭,藥鋤忽然從山路上飄身而下。他跪在段輕痕麵前,稟報道:“殿下,屬下已經打探清楚,紀百草的孫兒紀尚醫確實有此人。但是,他卻並沒有到軍營來,仍在雙河鎮。屬下怕事情有錯,在晚上夜探紀府,親眼見了他。”
靜默,田野上一片靜默,隻聽到秋風掠過的聲音,隻看到金色的日光在葉尖上跳舞。
既然這個尚醫不是真的,那麽就一定是霜兒。
這幾日,段輕痕在暗處細細觀察過他,在無人時,他的一舉一動分明就是霜兒的動作,那些烙入心頭的熟悉的動作。
他已經斷定她便是霜兒,隻因他的身份是紀老的孫子,所以他才等著,終於等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霜兒沒有死!喜悅好似潮汐漫了上來,淹沒了他的理智。他舉步就要向醫帳走去,卻忽然頓住了腳步。
霜兒為何不認他?是怕連累他嗎?若僅僅是那樣,為何她眸中神色是那樣疏離淡漠。難道她恢複了記憶?
雖然當年他給她吃下了忘憂草,讓她將當年的慘事忘記了。但忘憂草的藥性雖長,卻也有失效的時候,那就是強烈的刺激。
莫非這一場戰事,讓霜兒的記憶恢複了?
閉上眼睛,十年前的腥風血雨迎麵撲來。
他依舊清清楚楚記的,那個茶花叢中跌跌撞撞奔來的小女孩的身影,是那樣孤獨和無助。
他依舊清清楚楚記的,那一片開的燦爛糜盛的茶花是那樣紅豔,而那小女孩的臉色又是多麽蒼白。
他依舊清清楚楚記的,她眸中的恐懼和仇恨,是多麽的濃重。
仇恨!這也是這麽多年,他麵對霜兒有愛卻不敢愛的原因。可是,終究還是要麵對這麽一天。
也好,霜兒活著恨他,總比死去愛他要好多了。隻要霜兒活著,幸福快樂地活著,恨他無所謂。可是,她是幸福快活的嗎?她真的對他剩下的隻是仇恨嗎?
“藥鋤,我們多日沒有切磋武藝了,今日就切磋切磋如何!”段輕痕從腰間抽出寶劍,抖了抖,一時間幽冷的劍花映著殘陽閃耀著。
“屬下從命!”藥鋤以為段輕痕心情不好,要和他切磋來出氣。是以,二話不說,便也從腰間抽出寶劍。
段輕痕冷喝一聲,寶劍斜斜而出,渾身藍衣飄動。他不出手時,旁人直道他風輕雲淡,溫潤如玉,他一出手,那劍便如雷霆之勢,令人膽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