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鋒芒耀(3)
百裏寒神色一凝,緩緩靠在了椅背上,犀利的黑眸,稍稍垂斂於燭火的陰影中,讓人看不清其中閃爍的光芒。內心深處卻在想,若是她提出讓他伴樂,他便勉強答應了吧。
流霜的眸淡淡掃過他的臉,卻沒說話。
暮夕夕冷冷道:“方才那位公子箭術如此了得,卻不知琴技如何。”
皇上偏頭道:“段卿家,可否會撫琴啊!”
自流霜出現,段輕痕的眸光便一直追隨著流霜頰上的疤痕。心底深處好似有什麽碎裂開來,令他難受至極。深幽淡定的黑眸中,早已是寵溺和心疼在泛濫。此時聽皇上問起,慌忙斂了眸中深情,站起身來。
“稟陛下,臣對琴技略通一二,願意為王妃奏樂!”他的聲音,優雅中透著一絲朗澈。眸光不經意地掃過百裏寒的臉,眼中凜然掠過一道光芒,溫和俊逸的容顏裏隱約有一抹肅殺的意味一閃而逝。
“如此甚好!”皇上對段輕痕微笑著點頭答應。
段輕痕在箭術上勝了暮夕夕,若是琴技再出眾一些,必會令暮夕夕極是挫敗。是以,一時間沒想到自己的皇子琴技也是不錯的。
流霜沒想到是師兄為自己演奏,平日裏兩人經常合作,早已默契得很,師兄出手,定勝無疑。心中歡悅,唇邊便隱約浮起一抹淺笑,在月色宮燈映照下,似有若無,極是清麗婉媚。
這抹笑容令坐在席間的百裏寒神色一僵,臉色雖然依舊冰冷,深邃的眼中,卻閃過微乎其微的怒意。
流霜淡淡走到屏風前站定,段輕痕也悠然在瑤琴前坐定。
準備就緒,段輕痕修指一挑,一串琴音逸出。
一時間清澈優美的琴音,撥響了清幽的夜。
明月清光,隨著琴音在流瀉。
碧波清影,隨著琴音在搖曳。
清荷幽香,隨著琴音在彌漫。
琴音,醉了夜色,醉了人心。
流霜隨著師兄的琴音開始作畫。
“掃峨眉”這首曲子起初是悠揚舒緩的,是以流霜先從一些細節畫起。
站在屏風前,執起素筆,輕蘸水墨,在白絲帛上幽點幾處黃蕊。接著卻不畫花瓣碧葉,而是輕蘸白墨,在遠處輕輕點點畫出幾抹女子倩影。而後,蘸了一點朱墨,在近處細細勾出雕欄長廊。
眾人看的有些怔愣,有些人已經開始嗤之以鼻,尤其是代眉嫵心中歡暢的很,眼看著這曲子即將奏完,流霜卻是一株完整的荷花也沒有畫出來。難道她不會畫荷花嗎?
百裏寒雖然神色清冷儀態悠然,但修眉卻皺得愈來愈緊,眸中隱有一絲擔憂閃過。
段輕痕卻淡淡一笑,見流霜將細節之處勾畫得差不多了,忽然五指快速一輪,琴音由緩轉急,繁音漸增,激越急促。
錚錚的琴聲如金戈鐵馬,如馬蹄急踏。
流霜的動作也隨著琴音,忽而轉為快速,輕蘸顏色,在白帛上飛花瓊舞。
一時間,眾人根本就看不清她在畫什麽,隻看到她的衣袖好似流雲般飄來蕩去,如詩如夢。
諾大的宴會上,刹那間寂靜得好似無人一般,唯見雲袖翻飛素筆翩舞,唯聽琴聲淙淙錚錚。
最終,琴音戛然而止,萬籟俱寂,隻餘清風明月伴流水。
良久,眾人才從震驚中回味過來,及至見到了屏風上的畫,更是讚不絕口。
一池碧波浩渺的清水,田田蓮葉在水光瀲灩中舒展著如夢似幻的青碧。月影飄緲,骨骨朵朵初綻的白蓮是那樣皎潔如玉,清麗嬌媚。池外畫廊曲折,池上石橋如虹,池中漁舟唱晚。更有浣女臨池,盈盈嬌笑,羅袂從風輕舉。池中偶爾對對鴛鴦,伏在荷葉下交頸而眠。
整張畫一筆一劃,是那樣傳神。一花一葉,搖曳著動人心弦的美。更美的是畫中的意境,令人忍不住想要走到畫中去。
“好!好!曲好,畫也好,令朕也開了眼界。”皇上最先讚歎道,隨即傳喚身畔的太監,賞了流霜和段輕痕諸多珍貴的筆墨紙硯。
兩人施禮收了,段輕痕緩步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流霜靜靜站在屏風前麵,容色靜逸如蓮,麵對自己的畫,沒有一絲驕寵之氣,她淡淡施禮道:“謝陛下賞賜!”
暮夕夕站在燈影下,早已看得呆了,清亮的黑眸中閃過一絲絲驚歎。轉首望向流霜,眸中的睥睨和不屑早已消失不見,卻多了一絲不易覺察的嫉妒。
“王妃的畫令夕夕大開眼界,真是佩服得緊。不知王妃可否將此畫贈與夕夕。”暮夕夕的語氣裏,早已沒有了起先的狂妄和驕縱,而是真心的歎服。
流霜微微點頭,她十分喜歡這天漠國的公主,覺得她雖高傲跋扈,卻是一個直爽的人,一喜一怒皆寫在臉上。當下,轉首用詢問的目光凝視著皇上。
皇上也點頭道:“既是公主喜歡,便贈與公主吧!”
早有宮女將屏風上的畫拿了下來,送到暮夕夕手中。她欣然接過畫,放到身後侍女手中。又伸手從袖中掏出一個白色哈達,“這是我們族中表示友好的哈達,我與王妃一見如故,特將這哈達送於王妃。望笑納!”
對於草原上的習俗,流霜略知一二,知道這哈達是友誼的象征。嫣然一笑,伸手接過,退了下去。
此時月影西移,夜色已深。
眾人用過膳食,宴會便到了尾聲,待皇上皇後告退後,大臣們也三三兩兩退去。
流霜隔著琉璃障,想要再看師兄一眼,卻哪裏還有師兄藍衫飄蕩的身影,就連百裏寒的位子也是空空的。他們倒是退得快。
其實流霜多想師兄此時出現,將她救出去。但是,她知道,那是妄想,師兄做事,向來謹慎。此時的狀況,絕對不是救人的好時機。
身畔的代眉嫵看到流霜翹首相望的樣子,柔聲問道:“姐姐是在等什麽人嗎?王爺已經傳了話,說是回府時不用等他了,讓我們自行回去。不如我們一起走吧!”
流霜回首望向代眉嫵絕美溫腕的臉,淡淡道:“不必了,妹子先回去吧!”
代眉嫵討了一個沒趣,麵上卻沒有一絲惱意,依舊微笑著,“那姐姐要保重了,妹妹先行一步了。”說罷,帶著她的侍女花嬌和月妍,婀娜而去。
待人流散盡,流霜和紅藕才步行著向馬車走去。
碧池邊的紅亭裏,百裏寒漠然靜靜佇立。夜風侵襲而至,拂開他額前的發絲。
他的黑眸追隨著那抹倩影嫋嫋而去,眼底深處漾出一抹複雜的情愫。直到那一抹纖細的身影坐上轎子離去良久,他才似回過神來,轉而望向眼前的碧波流水。
微風掃過,池水縷縷瀲灩,月影玉碎,層開的白蓮和池中倒影翩躚共舞。
腦中不斷浮現出方才流霜作畫時的翩翩倩影,麵容上的寵辱不驚,毀譽不躁,深深鐫刻在心上。
靜美及蓮,氣質高潔。這就是她。這樣的她會因為爭風吃醋毀去代眉嫵的容顏嗎?
夜露更深,他忽然想起方才那個藍衫翩翩的男子,想到方才他們撫琴作畫的默契,心頭猛然騰起一團火。
他是她的師兄,兩人是不是早就傾心相許,這便是她屢次要離開自己的理由吧!方才她磨磨蹭蹭,直到最後一刻才不舍地離開宴席。那翹首企盼的樣子,定是在等她的師兄。心頭的火燒得愈發旺了,還伴有一股酸澀的滋味。
本來,他是決意要放她離去的,如今似乎有了反悔的理由。
“你們可曾在江湖上聽說過段輕痕這號人物?”他冷聲問道。
侍立在身後的張佐和李佑,在腦中極力搜刮著這個名字,半晌道:“王爺,江湖上從未聽說過他。”
百裏寒唇邊微微浮起一抹冷笑,“徹底查清他的真實身份!”
這樣絕世的人物,段輕痕定不是他的真實身份。
他定還有一個身份,一個令他震驚的身份。隻是,使他疑惑的是,這樣一個絕世的人,為何會甘於平淡,去做禦醫白露的徒弟,難道就為了學醫?憑他這樣的才華,為何又甘於到宮中做一個小小禦醫?
他搖頭,事情的真相決不是這樣的!憑他的直覺,他感到了段輕痕的敵意,今夜,他的一切表現,似乎都是在向他挑釁。
因為什麽?是因為她嗎?
心頭一片狂躁猛然襲來,百裏寒忽然轉身向亭下走去。
張佐李佑默默尾隨在他的身邊,隱隱感到有寒意從百裏寒身上滲出,一絲絲,在空氣裏彌漫。
回到聽風苑時,夜已深,然而流霜卻毫無睡意,坐在廊下,望著璀璨的夜空出神。
冷月西移,月殘天晚,這樣的夜,又有幾個人和她一樣心情沉重?師兄此時應當也是不能入眠吧!
流霜微微顰眉,將今晚宴會上的事情再次回想了一遍,總覺得有些地方不對勁。若不了解師兄的為人尚可,可是流霜是了解的,師兄隨性自然才華內斂,最厭惡的便是官場,最不屑的是在人前賣弄。
可是今夜,他不禁贏了暮夕夕,也讓自己贏了暮夕夕。是的,流霜忽然覺得,她的出場,似乎是師兄預先安排好的。不然,怎會那麽巧,偏生就點了她作畫呢?
絕不會這麽巧,流霜愈想愈確定。回身走到室內,命紅藕將紅燭點亮,從袖中將暮夕夕送給她的那條哈達拿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