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舊事
兩個人出來蹲點,如果一言不發的枯坐著,反而更容易犯困,所以閑聊一聊反而好些。
只不過康戈最後那一句話讓顏雪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她一直以為自己是一個非常坦率直接的人,現在才明白,自己的確坦率直接,但是坦率直接的人也會害羞。
方才康戈說他告訴呂小冬自己在「努力中」的那一瞬間,顏雪覺得自己臉頰一熱。
好在外面黑這天,車內也沒開燈,康戈並沒有察覺,他只是順勢聊起了這個話題。
「你之前對我這道疤應該有點什麼猜測吧?」康戈用手摸了摸自己的眉毛,那倒細細的疤痕看著不明顯,用手摸起來倒是觸感非常清晰,「說說看你是怎麼想的?」
顏雪估計自己應該是猜錯了,不過現在康戈也不是在考自己什麼正確答案,她也就如實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我原來以為你上學的時候比較戰鬥力驚人,打起架來所向無敵,所以沒人敢輕易招惹你,所以你家裡面才放心你住校呢。
不過後來想一想,以你平時和別人打交道的時候那種做派,應該不是這麼回事兒,尤其是你勸我的那些話,如果你是一個靠武力解決問題的人,那你應該覺得我還不夠強勢才對。」
「嗯,你說對了一半,不過我不是一直都說,你跟我以前幾乎一模一樣么,所以我也是有那麼一段犯傻的日子,硬碰硬的去解決問題,只是這道疤跟那沒有關係。」
康戈停頓了一下,喝了一口咖啡,眼睛望著窗外,臉上的表情在黯淡的夜色當中變得有些莫測,這些事情他並不排斥對顏雪提起,或者說這是他想要讓顏雪知道的東西,只是許多年不去提及,現在忽然要開口去說,一下子反而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我這道疤,是眉弓骨撞在桌角上留下的,」他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當時撞開了一道口子,流了不少的血,去醫院縫了好幾針,那年我大概是六歲吧。」
顏雪認真傾聽,直覺這背後並不是什麼令康戈感到愉快的回憶。
六歲的孩子,或許會比較頑皮,但是早就已經過了走路不穩,容易無緣無故摔跟頭的年齡了,眉弓骨撞在桌子上,能撞開一道需要縫針才行的口子,這也絕對不是尋常不小心的磕磕碰碰會產生的力道,所以這背後必然會有內情。
「這道疤是我人生的一個轉折點,也是我媽人生的轉折點。」康戈有些欲言又止,忽而又笑了起來,「我也不知道說出來會不會反而讓你產生了不好的印象。
我爸,不是我妹妹的父親,是我的生物學父親,他是一個有家暴行為的人,在我幼年時期的記憶當中,我媽經常是全身上下青一塊紫一塊的,有的時候大夏天不管多熱,都要穿著長衣長褲,否則會被別人看到身上的傷。」
顏雪原本也想不到康戈會對自己講出一個什麼樣的過往,只是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一時之間有些驚訝,等她意識到的時候,發現自己是不加掩飾的一臉錯愕。
「你媽媽她……我雖然沒見過她,但是從你之前偶爾提到過的一些小事裡面,我對她的定位是在事業型女強人的那種,所以……」她怕自己的反應讓康戈感覺受到了冒犯。
康戈卻笑了:「是啊,她現在的確是這樣的,你的判斷一點錯也沒有,只不過當年她還不少這樣,那時候她的事業心也很強,但是又有著一腦子的傳統思想,比較守舊。
這可能和她的父母從小到大給她灌輸的那種男主外女主內的觀念有關,還有關於結了婚就必須要過一輩子,離婚是丟人現眼,讓家人跟著蒙羞的事情這種。
所以我媽當年一方面很要強,工作上不願意比別人差,另一方面又因為傳統思想,覺得女人有責任把家庭照顧好,做好丈夫的賢內助,那幾年她過得蠻辛苦的。」
「可是,你媽媽這個樣子,辛苦是肯定辛苦的,想一想就覺得累,但她也算是裡外兼顧,把家裡家外的角色都扮演好,這樣簡直完美了呀!你爸不是應該很滿足么?」
「我爸大部分時候都沒什麼特別不滿意的,但是他有三個大問題,一個是不求上進的惰性,一個是脆弱的男性自尊心,還有一個就是嗜酒。
他自己並不是一個願意把特別多的精力、時間都花費在拼事業上頭的人,偏偏又和我媽一樣,被灌輸了滿腦子的守舊思想,男人是天,女人是地,覺得女人應該是依附於男人生活的,男人在家裡應該受到仰視,一家之主就得有一家之主的樣子。
這樣一來我媽家裡家外一把抓,不管的在單位還是在家裡,都可圈可點,誰見了他都誇我媽好,說他是祖墳冒青煙了才娶到這樣的好媳婦兒,甚至有人玩笑開得過了火,說他是靠媳婦兒養著的人,我爸的自尊心就受到了反反覆復的打擊,埋下了不少怨氣。
一肚子怨氣怎麼紓解呢?他就選擇了喝酒,偏偏酒品還不好,交友的眼光也不太行,在外面喝了酒,他那些狐朋狗友說些煽風點火的話,他就一肚子火氣,回家借酒裝瘋的打我媽。
打我媽的理由也是五花八門,什麼都有,什麼我媽升職了他沒有,讓他很丟臉,什麼我媽漲工資了,居然賺得比他多一點,讓他沒面子,甚至還有他的狐朋狗友說我長得完全像我媽,一點也不像他,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孩子,這也要回來找我媽撒氣。
太小的時候我還記不住,有印象就是四五歲以後了,我記得那時候,我爸從外面喝酒回來,就會開始罵罵咧咧的找茬兒,我那時候小,不懂得別的,只覺得他回來就吼我媽,還推推搡搡的,這樣不對,所以就擋在我媽前面攔著,每次都會因為這個也挨一頓打。
後來我媽就每次我爸一出去喝酒,她就提前把我趕到房間里,讓我睡覺,還把屋門鎖上,我在屋裡什麼也看不見,只能聽到外面有我爸的咒罵聲,有東西被撞翻的聲音,第二天早上我媽身上一定會填新傷,沒有例外的時候。
我媽那會兒怕我在屋子裡聽到她挨打會害怕,硬是咬著牙一聲也不吭,有一次第二天早上起來的時候,我發現她下嘴唇有一排滲血的牙印,問她就說是自己不小心摔倒咬著了。」
顏雪瞪大了眼睛,康戈講述的事情讓她感到周身一陣一陣的發冷,心裏面卻又好像有一把火在熊熊燃燒。顏爸爸和顏媽媽都是溫吞的性格,兩個人過日子別說是打架了,就連吵架都不多見,畢竟一對不敢撂狠話的人,氣急了也就是冷戰上那麼一會兒罷了。
所以顏雪很難想象一個女人長期生活在被丈夫酒後家暴的陰影當中是一種什麼樣的痛苦折磨,也無法想象一個年幼的孩子面對著這樣的一種家庭環境有多麼恐懼和無助。
「既然這樣,你媽媽為什麼要一直忍受著過這樣的生活?」她是眼裡揉不下沙子的性格,別說是經年累月這樣提心弔膽的過生活,就算是有那麼一次,估計她都會當場還手,不管打輸打贏都得正當防衛一下,不能讓對方白白討了便宜,然後和對方一刀兩斷。
「我媽本身也是動過離婚的念頭的,但是她提出來,就會有很多親戚跑來勸她原諒,包括她的娘家人也會跟她說,家裡幾輩人都沒有離婚的,如果出了這麼一個,會讓全家人都抬不起頭來,在外面被人戳脊梁骨。
我爸醒酒之後也會痛哭流涕,又是下跪又是自扇耳光的求情,再加上很多人都給她講,如果離了婚,她一個單身女人,帶這個孩子,日子根本就過不下去,孩子也會因為沒有爸爸,在外面處處受氣,被人欺負被人罵。
對於我媽來說,原來守舊的觀念是枷鎖,擔心我的處境就成了軟肋,所以被人這麼一戳,原本就不夠堅定的離婚念頭就更加動搖得一塌糊塗,各方面一勸一哄,就繼續過了。」
「這不是流氓邏輯么!」顏雪聽得有些冒火,儘管她很清楚這已經是陳年往事了,而且從康戈和他母親現在的生活狀況來看,這一段往事的後續,他們母子兩個也一定是取得了勝利的那一方,但還是忍不住感到肝火上涌,手裡的咖啡紙杯都被捏的有點變了形,幸虧她已經喝掉了一大半,否則搞不好現在會有點狼狽。
「是啊,不過那個時候最關鍵的還不是周圍人的看法,最主要還是我媽沒有下定決心,她主觀上很顯然也是傾向於繼續忍,寄希望於我爸會改頭換面,所以才會做了那樣的選擇。」康戈嘆了口氣,「所以說,人一輩子難免都會有不夠清醒的時候,最重要的還是那麼一個覺醒的契機,只有自己醒悟了,才能夠找到真正的出路。」
「是啊,所以後來你媽媽是怎麼覺悟的?」
「因為我。」康戈指了指自己,「那年我剛六歲,在那之前我媽又因為挨打和我爸提了一次離婚,並且那一次她有點動了真格的,翻了戶口本身份證出來,問我爸是去民政局還是去法院,不過最後又被他捶胸頓足、痛哭流涕給勸了回來。
在那之後,我爸確實是老實了好長一段時間,為了怕惹事,也不怎麼敢出去喝酒了,他們兩個那段時間恩愛是絕對不可能的,不過倒也沒有怎麼吵鬧,結果沒堅持多久,也就一個多月的功夫吧,就又故態復萌。
那天我爸又跟人出去喝酒,到了很晚都還沒有回來,我媽就預感到可能要有事,趕我回房間睡覺的時候,又鎖了我的房門。
那天我爸回來的非常晚,我一開始還很害怕的在屋裡等著,後來等不住就睡著了,不知道睡了多久,被外面的聲音吵醒,然後我就意識到事情比之前更過火了,因為我媽這麼一個為了怕人聽到,也為了怕我害怕,一直在挨打的時候咬著牙不吭聲的人,都在開口求饒。」
顏雪調整了一下坐姿,她覺得心裏面特別緊張,迫切想要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麼。
「我心裡害怕,想要出去又打不開房門,當時我有一種感覺,如果我不衝出去就我媽,可能我這輩子就再也見不到她了,幸虧我們家當時住在二樓,學校里又講過消防知識,所以我就用床單捆在窗框上,拿了家門鑰匙,從二樓順著床單一點一點把自己放到離地一米多的地方,跳了下去,飛奔回家去開門。
打開門的時候,我正好看到我爸兩眼發紅的跪在地上,把我媽壓在他膝蓋下面,一隻手掐著我媽的脖子,另外一隻手一巴掌一巴掌的打她,我媽當時已經連反抗的力氣都沒有了。」
康戈的臉上沒有太多的表情,但是聲音裡面卻帶著些許的顫抖,顏雪也沒想那麼多,下意識的伸手過去,握住康戈的手腕,就好像是想要通過這樣的舉動給他以安慰和鼓勵似的。
原本沉浸在回憶當中的康戈也感受到了手腕上的熱度,他微微一愣,然後臉上慢慢綻開了一個大大的微笑,並伸出另一隻手在顏雪的手背上拍了拍。
「沒事,別緊張,你別忘了我們是最後贏家!」他笑著說,像是反過來在安慰顏雪。
「後來呢?你一出現,你爸也打你了?」顏雪想著康戈眉毛上的疤痕,本能的做出聯想。
康戈搖搖頭:「他當時又醉酒又打紅了眼,根本沒意識到我來了,嘴裡一直罵著什麼這一次不把我媽給打服了,以後她還得想要跑之類的話。
我急忙衝過去想要把他從我媽身上拉開,但是他畢竟是個成年人,力氣大,我根本拉不動他,沒辦法讓他鬆開掐著我媽脖子上的手。
所以情急之下,我就想到了一個辦法,把我上學背的那個斜跨書包拿出來,書包帶子套在我爸脖子上,背過身去使勁兒的那麼一拉,他被勒了個措手不及,一下子翻倒,被勒得直咳嗽,爬起來就給了我一腳,我還沒來得及轉過身,背沖著他,這一腳踹在後背上,向前一撲,剛好臉撞在了桌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