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沈稚。”沈河聲音很輕。
他沒在看她, 她也不去看他。
沈稚說:“嗯?”
然後他像在田野上踱步般漫不經心,說:“我愛你,我愛你。”
她一怔, 腳下被絆到, 倏然沒防備地往前撲過去。
沈河紋絲不動,沈稚狠狠撞到他背上。兩個人親密無間地貼在一起,然而她卻下意識將手拿開。他也沒有轉過身來。
他們維持著這樣的姿勢, 僵硬的, 窘迫的。
但是又微妙地感到滿足。
沈稚聽到自己說:“為什麽?”
她問:“是因為之前我說你不肯跟我說這句話?”
沈河反問:“你希望是嗎?”
沈稚說:“那是為什麽?”
她退了幾步, 靜靜地從他身後脫離。他終於將手裏的竹竿拋開, 黑夜裏,樹上的雞叫喚著紛紛飛落。
這樣的氛圍不適合他們。沈河沒給她太多時間遲疑, 飛快掃過一切令人不得不留在原地的障礙,如釋重負地笑起來:“一直想對你說說看。”
他們各自回去臥室。
這一晚,沈稚翻來覆去難以入睡。
她怎麽都想不明白原因。第二天丁堯彩來,才後知後覺可能是第六感。
交代了一些公司的事之後, 丁堯彩說:“錄製快結束了。”
“嗯。”沈稚說。
“你要是不想和沈河談談,盡管跟我說。我會幫你處理好。”在這種時候,經紀人充分展現了職業操守以及長輩的擔當。
然而沈稚又說:“沒關係。”
“放輕鬆,”丁堯彩朝她微笑, “以後你還有很多路可以走。不結婚當個新時代獨立女性啦,找個小奶狗走讓女同胞羨慕的人設啦……”
一大清早就接到風向不對的戰報,論誰心情都不會太好。不過她清楚還在工作中, 加上是和沈河搭檔,多聊幾句就恢複狀態。
村裏的孩子們又跑來了。
自從上次沈河用剩下的材料給他們做了紅糖珍珠奶茶,這群小朋友就熱衷起了來他們“家”玩。
畢竟有個很酷的叔叔和很美的阿姨,又有好吃的, 還有許許多多新鮮的玩意兒。
沈河硬生生把《結婚的男女》變成《交換空間》,整個院子大變樣。他也很樂意把自己的DIY送給他們,按他的話說,反正“做得也不好”。更何況他已經膩了,最近感興趣的活動是釣魚。
小朋友們來就算了,不知道是不是導演組示意,他們竟然還帶暑假作業過來。
一有不知道的問題就就近提問。
對沈河和沈稚來說,文化課早就不知道是哪個侏羅紀的曆史了。
再說了,他們當初還是藝術生。
不過,即便如此,既然孩子們誠心誠意地發問了,大人也不能糊弄過去。
沈河列了大半天的計算草稿。
沈稚把教科書從頭翻到尾。
最後得出來的結果不一致。
這一幕情形在這對夫妻間也不少見。
他們都堅持己見,爭論不休。
直到翻開標準答案,發現誰的都不沾邊。
程睿禕就是這時候帶著工作人員一起過來的。
導演組給不同組安排了不同的活動。
屈霄和王瑞蘭是登山。
程睿禕和吉落落是去逛集市。
沈河和沈稚是到村子裏的湖邊參加錄製。
臨走之前,程睿禕特意來找沈稚:“沈稚,你有什麽喜歡的玩意兒嗎?到時候我打算買點紀念品回來,送給大家。”
他表現得很熱情。說是要送給大家,實則隻來問了沈稚一個人的喜好。
“沒什麽特別的,”沈稚回答說,“你們好好玩喔。”
假如沒有攝像機在拍,那她肯定會說“你們好好工作”。
程睿禕本來覺得有點掃興,但還是一笑了之。
他發現她和沈河正在吵架。
沈稚一反常態,很直截了當地說:“我就跟你說,這裏不應該套這個公式。這是初中數學,你是不是傻的?”
沈河也絲毫不讓步,幹脆利落地還擊:“你知道你這個x是什麽嗎?你設這個,你後麵不是越解越麻煩嗎?”
在吵架方麵,沈稚承認自己並不占上風。沈河將一本七年級的《快樂暑假》展開來,嚴肅地說道:“你這樣就不是一元一次方程了,他們作業裏不會出現這種題目。我們對比起來,還是你的做法更離譜。再說了……”
他還要繼續滔滔不絕,沈稚直接一個眼刀甩了過去。
沈河頓時就安靜了。
然後沈稚回頭,對著剛剛不小心忽視的攝像機說:“這段麻煩不要用,謝謝。”
他們倆爭論得不可開交,然而實際要完成作業的孩子們卻在院子到處玩。
這種挫敗感一整天都縈繞在沈稚心頭。
他們拍攝完了需要的內容,節目組的工作人員也暫時休息。沈河和沈稚原本打算乘車回去,卻遇上湖邊釣魚的村民主動邀請坐船。
那不是時髦的快艇,更不是氣派的汽船,而是如今城市公園裏常見的雙人腳踏船。這樣的船出現在這裏,可以說是充滿了戲劇性的違和感。
出於安全考慮,助理有些拿不定主意。還在猶豫,沈河已經走上去。
沈稚站在湖邊,猶豫了一陣,也還是同行。
村中深處有著異常漂亮的風景。
岸不怎麽連綿,遠遠看像聳立在水麵。風拂麵而來,吹走水腥味,隻留下涼爽的氣息。
船漸漸劃到湖中間,人身處其間自然而然顯得渺小、狹隘、微不足道。
心情也隨之輕鬆起來。
他們都專心致誌看著風景,慢吞吞地踩動這艘船。
隻剩下兩個人,也沒有攝像機與麥克風,正是最好交談的時候。
沈稚說:“我和良宜鬧了些不愉快,跟華子琛算是翻臉了。所以,之前的一些黑料不說,拿我們倆結婚的事做文章也不是不可能。”
她話說得很保守,實際上,這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
丁堯彩已經收到消息,和電視台也報備過,撤下去棘手,但往後推還是不難。
影響《結婚的男女》播出倒不至於。
和電視台提前商議過,敲定沈河和沈稚的片段集中在前五集,確保節目播出時不會被牽連,或許還能賺一波網絡點播量。
聽到這個消息,沈河沒有多意外,稍稍挑眉,態度平和地問她:“要不要幫忙?”
沈稚的眼神沒有回避。
他們將在第七年結束之前離婚。
對外界公布消息也許需要循序漸進,不能太著急。
她說:“沈河,我不相信你。”
她全神貫注觀察著他的臉。正麵的也好,負麵的也罷,他沒有表現出一絲一毫的情緒。
而這一點,卻讓沈稚無端地失望。
“至少沒有那麽相信。”沈稚說,“我不是說過我想要一個女兒嗎?那是認真的。我仔細考慮過了,人生這麽長,我不可能隻演戲。跟你結婚這七年,我們誰也不虧欠誰,坦白說,我承認當初你的提議是正確的。
“但我決定要為自己考慮了。為沈稚這個人、而不是這個演員的一輩子考慮。”
天空與鳥俯視著他們,湖麵仿佛一碗已經冷掉的湯,沉寂的,遼闊的。
沈河說:“你想自立門戶?”
她認為沒必要隱瞞:“大概會和影視投資公司的人吃飯。”
沈河原地不動。
他垂下目光,在看水麵的波紋:“我也可以幫你。”
“沈河,”沈稚迫不得已,終於換上決絕的口吻,“你分得清演技和真實嗎?”
他一動不動,不假思索就反問:“你就這麽怕自己分不清嗎?沈稚。”
已經漫到喉嚨眼的字眼堵塞,沈稚難以置信地看過去,沈河不偏不倚地望回來。她想要抱住手肘,卻隻用指尖刺進手心。
“我要有自己的孩子,建立自己的家庭。”沈稚的每一個字都仿佛在顫抖,可神情冷靜到無以複加,她狠下心,“我未來的規劃裏沒有你。”
沈河的目光在她臉龐流連。
緣由不明,他總算也慍怒,可轉瞬又變成溫柔的悲哀。望著他,沈稚想,為什麽?
沈河說:“你想怎麽樣?”
她忍無可忍,倏地站起身來。
船身劇烈的搖晃,他當即也跟著起立。這才沒有讓任何事物在水中翻倒。
船艙很矮,兩個人都迫不得已低下頭。這場景有些滑稽,兩個人都像在致歉,卻又好似是默哀。但誰也不屈服,隻剩下湖麵上波光粼粼,明亮得動人。
沈稚說:“我要你告訴我為什麽。”
她急切地等待著這個回答。這個答案對她來說至關重要。為什麽不願意離婚,為什麽要和我繼續結婚——不接受任何俗不可耐的借口,也不能是任何虛與委蛇的托詞。她要他說服她。
沈河卻說:“你先坐下。”
她等待不下去,所以光是這一句就足夠令人放棄。沈稚緩緩俯身,在安靜中做最後的反省。還是離婚吧。她看清脆弱是愚蠢的導火線,一切本不該這樣。
勸導對方坐下,沈河自己仍舊站立著。他居高臨下注視著她,良久,沈河似乎讀懂她在靜默中做的決定。
天幕與水麵之間萬籟俱寂。
他的身體傾斜,越過船舷,然後在眾目睽睽之下倒進湖裏。
水花四濺。
這個神經病。這麽想著,沈稚別過臉。
沈河是缺點很多的男人。他是恐怖分子,興趣遊離不定,厭惡人情世故,腦子裏除了演戲以外,她不確定還有別的什麽——
他落入水中,隨即毫不猶豫地遊出去。
這裏離地麵並不遠。
沈稚眼睜睜看著他向岸邊遊去。有一瞬間,她覺得就算他溺水死掉,她也不會有任何感想。但她不會有怨言,她不該有任何怨言。是她讓他離開的。沈稚側身依靠在船沿,踏板已經覆蓋到腳背上,再也踩不動了。
伴隨著騷動,旁邊工作人員的船似乎在靠近,大約很快就會有成群結隊的問題要麵對。
隻有她一個人留下麵對。
沈稚閉上眼。
“沈稚,沈稚老師——”根本不熟悉的人呼喚著她的名字。
坐上這艘船原本就是一時起意。單隻是為了能走得更遠,於是不知不覺就這麽漂流了許多年。窗外的風景已經看得足夠多,旅途結束之際,她以為自己開始思考屬於自己的真實,卻沒想到被一語道破軟肋。
她隻是害怕而已。
沈稚不僅僅是女演員。沈河也並非單純的男演員。說到底,他們也隻不過是一對擅長演技的普通男女。
回過神來時,她已經按住船舷。
沈稚躍入水中。
她先換了一口氣,辨認清楚方向後舒展身體。她自由自在地穿行。
沈稚出生在沿海城市,童年經常跟著姑媽一家去海濱浴場。她總是一個人玩得很高興,然而不知不覺,也會有隨波逐流遠離沙灘的時候。他們都不把她當家人,也理所當然不會關心。
那種時候,總會無比清楚地發現,原來隻有她是一個人。
抵達岸邊時,沈稚趴在地上平複呼吸。
大約是乘船前有熱身的習慣,萬幸沒有發生任何意外。她這時候才感到一陣陣後怕。
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來的。總而言之,再抬頭時,她看到和她一樣狼狽的沈河。
他們從不同的地方上岸,濕透的身體上沾著泥濘、雜草和青苔。沈河也喘息著,筋疲力盡地朝她伸出手。他說:“看吧。就算這樣,還是會遇到的。你可以給我寄離婚協議書,但簽不簽就是另外一碼事了。你說好給我時間考慮,我現在還沒有做好準備。麻煩你在未來的規劃裏先加上我——”
沈稚恍恍惚惚想反駁。
這不是遇到,這是他特意來找她。所有人都在憂心忡忡、驚慌失措地往這邊奔來,可兩個人都無暇顧及。
那艘船,他們誰都無法再待下去。
要是能在岸上生活就好了。
一起。
沈稚握住自己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