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她又來麻煩你了?要不要我出麵, 就算是恩師的女兒,老這樣也未免太不講道理了。”習習說著,已經掏出手機, 開始翻閱通訊錄, “不能讓她得寸進尺。”


  然而,沈河卻頭也不抬地說:“再等等吧。”


  “怎麽呢?”習習看過去。


  他手裏的原子筆轉得飛快,配上那張永遠比實際年齡稚嫩好幾歲的臉, 外加總是輕鬆休閑的打扮, 活脫脫像還在備戰高考的十七歲高中生。


  “你不知道張清月以前是什麽樣子。”他說著, 不由得笑起來, “仗著受歡迎,誰都不放在眼裏。但現在, 形勢反轉,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她才能意識到。真有意思啊。”


  假如說剛剛還有興趣,那現在習習就隻剩下無話可說。


  她冷眼旁觀,意有所指地勸他放棄惡趣味:“也不是沒人看得出她什麽德性吧?說不定是心甘情願被迷得團團轉。”


  沈河怎麽會聽不出話裏有話。


  他說:“是嗎?那我隻覺得可悲。”


  沈稚是在隔天早晨聽說這件事的。


  她四點鍾起來化妝, 將近五點時,孫夢加打電話過來,問她在做什麽。


  沈稚回答:“有話就說。”


  孫夢加和沈稚不是朋友。


  大學時一個宿舍,有的人與孫夢加為伍, 有的人覺得她太勢利,沈稚兩邊都不是。她們是室友,可是並不玩在一起, 卻也沒有不和。


  畢業時一起喝酒,大家興致正高時,孫夢加在洗手間裏趴著坐便器嘔吐。出於人道主義,沈稚過去遞了張手帕。


  孫夢加猛地抓住她的手。


  被沾滿嘔吐物的手牢牢握住, 沈稚一怔,卻絲毫沒有揮開的意思。她繼續溫聲細語:“還是很不舒服嗎?”


  身後似乎有其他人的聲音:“班長,你不回去嗎?”


  “孫夢加有點難受。”接下去是她的回應。


  “休息一下就好了吧?”


  “你先去吧,醉了還是很難受的。”


  “那好。班長你快來喔。馮斌要跳肚皮舞了。”


  “哈哈哈,真的?”


  孫夢加好像在幻夢中浮沉。


  沈稚把她扶起來,坐到馬桶蓋上。稍微休息了一會兒,孫夢加找回一些意識。她幾次差點咬到舌頭:“他們都覺得我太現實,太清醒,其實他們都搞錯了。我就是因為愛做夢,所以才這樣。”


  “嗯,”沈稚很耐心,“要不要喝點溫水?”


  孫夢加說:“其實真正清醒的是你。”


  原本替她擦拭臉頰的手不知不覺停滯,沈稚的神情沒有改變,她靜靜地等候了一陣,才說:“要吃點醒酒藥嗎?”


  這件事,或許被戳穿的那個人都不記得了,可是沒來由的,孫夢加卻時不時會想起來。


  因此,打這一通電話給沈稚時,說實話,她心裏是有些惡意的。


  不過,沈稚接通的一瞬間,又全都煙消雲散了。


  ——她不會動搖的吧。


  就算得知自己丈夫和曾經是大眾白月光的女人來往甚密,沈稚也不會產生任何動容。


  沈稚不就是這種人嗎?


  很難想象她在婚姻關係裏會有怎樣的想法。


  結婚這件事,這個曾經狠狠傷害過孫夢加的東西,也會一視同仁地傷害到沈稚嗎?


  卻聽到沈稚說:“這樣啊,那他還是很周到的。”


  “這樣啊”三個字像鼓槌,一下接一下有序地敲打著。沈稚隻說“這樣啊”,對她來說隻有“這樣啊”的程度。


  這樣啊,這樣啊。孫夢加就在“這樣啊”的漩渦中掛斷了電話。


  這時候,沈稚已經換上戲服,假發被梳成端莊的發髻,妝容也差不多收尾。


  她默不作聲地原地坐著。


  有那麽一瞬間,身上仿佛落滿了塵埃。


  然而轉眼,再起身時,她又能言笑晏晏回複工作人員的話:“馬上過去。”


  與沈河的聊天記錄就停留在上一次。


  略帶火無藥味地交談過後,因為各自都要忙碌,於是不了了之。


  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你到底懂不懂啊”。


  然後他隔了起碼一刻鍾才回答“我知道了”。


  你根本什麽都不知道。


  沈稚想,這不是什麽都不知道嗎?


  那一場,在導演的“a”後,她的表演可以說是精彩絕倫,演得美輪美奐,足夠在場人士都連連讚歎的程度。


  之後她的狀態都很好。


  丁堯彩來探班,頤指氣使命令怠惰的所有人動起來,全部遣去伺候沈稚。


  她試圖讓沈稚被寵愛得像公主,殊不知在沈稚看來,自己好像寵物店裏的貴賓犬。


  “不用這麽緊張啦。”她說。


  “快殺青了,”丁堯彩說,“之後要去準備下一部戲,怎麽能不緊張一點?”


  藝人是商品。


  聽到這種毫不留情的話,沈稚反而安下心來。


  殺青來得比預想中早。


  一直到身邊人提及,沈稚才意識到,原來是為了過傳統節日。


  每年春節的祝福視頻都會提前錄製,大概十月、十一月就已經準備好。沈稚的父母信基督教,所以不會過節,沈稚與姑父姑母不夠親近,也就沒有回去的必要。


  沈河和她的情況差不多。


  於是都沒怎麽關照過這段假期。


  離開劇組,就好像從一個世界脫離出來。沈稚玩著手機,電話響起時,她嚇得拋起又接住。


  副駕駛座上的丁堯彩分心瞥她一眼。


  隻見沈稚的神色霎時間變得很奇怪。


  她猶豫了幾秒鍾才接通。


  沈稚似笑非笑地聽著電話,時不時發出一兩聲單音節權當回應。掛斷後,她好像鬆了一口氣,又仿佛喝醉,就這麽歪著身子倒在座椅靠背上。


  “怎麽了?”丁堯彩問。


  “嗚哇。”她好像在學貓叫。


  “我要去舊金山探親,你今年也留下過年嗎?”丁堯彩沒說的部分是“和沈河又各自在自己屋子裏跨年之類的”。


  沈稚很久沒出聲。


  最後才說:“會留下,但應該不會在家。”


  “為什麽?”


  “我爸媽回來了。”她說。


  雖然,不是回來過年的。


  吃外賣茶泡飯的時候,拆開一次性筷子的沈河說:“我可以陪你。”


  坐在他對麵的沈稚一頓,半信半疑地問:“你認真的?”


  “嗯。”他攪拌米飯,“你不想一個人去吧?”


  沈稚不太擅長應付自己的家人。然而身為外人,沈河卻顯得很無所顧忌。他那討厭關心別人感受的特點在這種場合下極具優勢,和沈河一起,許多問題都迎刃而解。


  說白了就是能把責任全推到他身上。


  父母親下榻的酒店,姑父姑媽還有藍翹的食宿,沈稚全部提前辦理完成。她理了頭發,又在舊衣服裏挑挑揀揀,選了合適的裝扮。


  送過去的禮物裏,沈稚負擔了一半,沈河後來又添置了另一半。她跟他提出要報銷,他卻不在意地說“不用”。


  她的丈夫表現得像一個相當慷慨的多年好友。


  進入酒店,乘電梯上樓,從頭到尾,沈河與沈稚都一言不發。


  當在指定樓層停下,沈河收起剛剛一直在用的手機,手臂繞過她的腰,摟著沈稚一起走出去。


  這麽多年,沈稚鮮少了解父母親身處何方、過得怎樣,隻隱隱約約大致知道他們在做的事。


  反正也就與神有關。


  就像她的童年時期,他們離開家後所做的那樣。


  在曾經的種種不愉快過後,爸爸媽媽的朋友圈全都對她設置了不可見。謹慎起見,公司不讓她擅自關注有宗教傾向的微博。所以,沈稚也隻偶爾會瀏覽到他們的消息。


  開門的是來拜訪的客人,恰好也到要走的時候了。於是兩邊緩衝了一陣,沈稚這才進去,和闊別已久的父母親見麵。


  就像沈稚隻遇到過沈河家人幾次一樣,沈河對沈稚的家人也交流甚少。他們跟沈稚都不怎麽親熱,更別提沈河。甚至有時候,因為他表現得熱絡些,他們的印象還更好。


  “爸爸,媽媽。”沈稚說。


  沈稚的父親點點頭,沈稚的母親伸出手。她把手放上去。兩個人握在一起,隨後慢慢地坐下來。


  “你氣色不怎麽好。”媽媽說。


  沈河幫著回答:“她才剛殺青沒多久,忙了幾個月。”


  “那難怪。”沈稚的媽媽是個貨真價實的美人,氣質卻比沈稚柔得多,輕輕撫摸她的手臂。


  沈稚的爸爸也歎了一口氣:“孩子。”


  沈稚的媽媽又說:“之前去蒙古的時候,他們那邊都在放你們的電視劇呢。”


  “是嗎?”沈稚緊緊握著媽媽的手。


  “應該是那個劇吧?”沈河說著,極其有風度地朝沈稚微笑,“之前評選成對外交流項目的。”


  沈稚的父親又問:“孩子,你和你的家人還健康嗎?”


  沈河沒來得及回答,沈稚說:“都挺好的,隻是他父親去世了。”


  隻見沈稚的父母兩個人齊刷刷地祈禱了一下,又去滿懷慈愛地關切沈河。沈河笑著說“沒關係”“不要緊”“已經過去了”,沈稚也說“我們已經一起度過了”。


  他們聊了一會兒。


  沈稚父母的特殊身份使然,來拜訪他們的人很多。沈河與沈稚不信教,所以非常貼心地提議先出去轉轉,等等再一起吃晚餐。雙親也欣然同意。


  他們走進電梯。沈河靠在左側,沈稚站在右邊。起初也是安靜,然後他忽然說:“還好嗎?”


  “嗯。”沈稚仰著頭,輕輕舒了一口氣。


  “那就好。”他說。


  電梯還沒降下去。


  沈稚說:“我有時候總感到隻有自己一個人。”


  《不如意門》殺青後,她仍然持續不斷地夢到劇中的情形。那樣的冷,那樣的傷心,那樣的孤立無援。


  演員這個職業,不論演技的派別,原本就會體驗不同的人生。


  也許不知不覺就會沉溺其中。


  沈河望著她,又回頭,許久過去,他好像沒有作答的打算。


  最終坐到車上,又一次是封閉空間。畢竟要做的隻有等待,沒有要去的地方,就算去了最後也要回來。


  沒有人開口。沈河伸手,一心一意地調著車載電台的頻道。有時候是播音腔的交通廣播,有時候是下三濫的廣告,有時候是不知道叫什麽的音樂。


  沈稚知道是自己的責任。


  他們不是可以談論心事的關係。


  一起生活,一起承擔利益和損失,然而這並不意味著他們有義務理解對方的艱辛與悲傷。隻不過是形式婚姻而已。


  她想收回之前的話。


  沈河沒有在看這邊。然而,下一秒鍾,她聽到他壓低聲音:“我不是就在這嘛。”


  “嗯?”她有過短暫的遲疑,“你說什麽?”


  “什麽?”


  “你剛才說了什麽?”她側過身,難得一見地刨根問底。


  “什麽都沒有,”他卻無論如何都不願意重新再說一遍,隻是笑起來,示意路邊的便利店,問她說,“要不要吃點什麽?我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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