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大一時,沈河沉迷於獨輪車。


  大二年級,沈河潛心鑽研滑板鞋。


  等到大三,沈河天天在圖書館樓下踩高蹺。


  他的興致就像龍卷風,來得轟轟烈烈,去得也坦坦蕩蕩。說直白些就是三分鍾熱度。


  除了表演,好像沒什麽能恒久地吸引他注意。


  她們在樓上自習,幾個外係學妹在窗戶邊呼朋引伴流連忘返,小聲地議論著。歐陽笙忍不住,沒頭沒尾地開口:“他長得挺帥吧?”


  低年級生錯愕地看過來,聽到學姐的下半句:“智商換的。”


  壞心眼地驅散了無知少女,歐陽笙這才坐下來,對她身邊的室友抱怨:“沈河這種人,談戀愛還行,結婚絕對不可以。”


  沈稚翻著書,良久,才心不在焉地回答:“是吧。”


  關她什麽事。


  那時候的她想。


  那一年,年代劇《舊地重遊》來他們學校試鏡,沈河與沈稚都被選上了。


  他演考入軍校的公子哥,年輕氣盛,多少有點吊兒郎當,傲慢得無禮。


  她演有錢人家的千金小姐,穿白絲手套、精致到乖張的洋裙,頭發也卷成外國人偶的樣子。


  在劇組,沈河和沈稚交流的機會並不多。一來是重疊的戲份有限,二來兩個人的確不是能親親熱熱聊天的交情。


  這部劇采用的新人演員數不勝數,不少人甚至連助理都沒有,大家都青澀、幹淨、對未來充滿希望,缺乏背景,難免有些共同話題。


  縫著蕾絲的連衣裙厚重,熱得沈稚止不住冒汗。她用劇本扇著風,在作為場景的別墅起居室裏轉圈。繞到柱子後邊時,一陣笑聲響起。


  沈稚探出半張臉,隨即看見沈河垂著頭的神情。


  好會演戲。


  平時不怎麽通情達理的一個人,這時候卻很是柔和。縱使麵對素昧平生的人,隻要他想,就能裝出一副含情脈脈的樣子來。


  沈稚漠不關心地想著,一時間忘了把身子抽回去。


  結果和沈河的眼神撞了個滿懷。


  他看她時卻收了那份深情,淡淡的,靜靜的,帶著些許遊刃有餘的模樣。等了一陣,她不慌不忙地從他視野裏退出去。


  一開始,沈稚有點緊張。好在劇組人都不錯,後來也好了。


  隻是沒想到,她和沈河到外邊還能吵起來。


  那一場裏,沈稚扮演的角色情緒崩潰,著了魔,失心瘋。好演不好演全都因人而異,至少對沈稚來說是個挑戰。


  她和導演溝通好幾次,左右對自己還是不滿意。


  最終導演還是說了“過”。


  沈稚退下來,本該是鬆了一口氣的,心裏卻越發沒底。安慰了好幾次自己得“過”且“過”,身後忽然傳來聲音:“就用這個?”


  他說話慣常這麽不客氣,但這好像她第一次出離憤怒。


  沈稚不否認她心虛。


  明明是導演都點頭的事,根本沒必要爭執。他們還是爭辯得麵紅耳赤。


  正是暑熱,兩個人氣喘籲籲,各自立到一邊,衝著對方怒目而視。情緒像開了閘一般源源不斷地湧出。最終還是沈稚別過頭,心裏默念幾百次“不是因為他”,盡可能恢複鎮靜地懇求:“對不起。可以再來一次嗎?”


  出人意料的是,導演正興致盎然地盯著他倆瞧,好像這對年輕人的不和很有趣似的。


  之後沈稚的表演與剛剛都截然不同。


  喊“卡”以後,大家忍不住為她鼓起掌來,她卻隻瞪著沈河。他毫無反應,掉頭就走。


  等殺青時,導演專程詢問沈稚有沒有興趣出演他參與的下一部作品。那是一部曆史題材電視劇。沈稚演女主人公的少女時期。


  她接了,順順利利地演完。


  這個角色成為了沈稚重要的跳板之一。


  沈河被邀請了男主人公少年時期的角色。這件事,沈稚是播出時才知道的。


  因為他沒有接。


  說實話,沈稚也沒覺得有什麽。


  他們本來也稱不上朋友。


  12月24日是平安夜。


  同學裏可能有將來的super star,也可能會有頭也不回離開這一行的人。但至少現在,他們還差不多。所以全班出去聚餐。


  吃完飯去唱歌,當然少不了酒。氣氛剛剛好,減肥被拋之腦後,形象也不重要了。


  不知道是誰點了一首《聖誕快樂歌》,大合唱,很應景。


  一片其樂融融。


  沈稚頭昏腦脹、神智不清,趁著其他人不注意奪路而逃。


  卻沒想到,還有別人也躲在走廊。


  她喝了不少,跌跌撞撞往前走。他從後邊抓住她手腕,問:“你去哪?”


  沈稚回過頭,隱隱約約辨認出沈河。她舌頭打結,多少有點顛三倒四:“我要回家。”


  “你要回宿舍?”沈河說。


  事實上,門禁已經過了,那天他們是約好了都不返校的。


  沈稚堅持說:“我要回家。”


  歐陽笙及時出現,扶住她歎氣:“就醉了啊。”


  “怎麽辦?”孫夢加一邊補妝一邊問。


  “要是能送她回學校就好了。”歐陽笙說著,臉上全然是糾結。好不容易出來玩,不想掃興是人之常情。


  有其他同學也湊過來。


  “班長怎麽了?”


  “不然叫個車?”


  “她醉成這樣,一個人有點不安全啊。”


  正七嘴八舌地說著,沈河插進來道:“我送她回去。”


  他提議得太突兀了,導致大家第一反應是沉默。因此包廂裏的“We wish you a Merry Christmas”愈發清晰,逼得沈稚又開口:“我要回去——”


  “我剛好也回去。”沈河說。


  他不容分說地支撐著她起身。


  “回見。”沈河攙著沈稚出去。


  集體聚會的時候,一男一女一起離場是件微妙的事。假如是別人,那一定會引發一陣浮想聯翩。


  然而沈河與沈稚卻不同。


  他們水火不容眾所周知。


  要是他們之間發生了點什麽,那肯定是打架鬥毆。


  沈河牢牢攥住沈稚的手臂,等待綠燈亮起,兩個人穿過馬路。


  經過公園時,沈稚驟然甩開沈河,加快腳步倒到圍住古木的鐵欄上去。她一蹶不振,不論他怎麽叫都不肯起來。


  沈河無可奈何,環顧四周時看到便利店。他慢條斯理摘下自己的圍巾,先替她一圈一圈圍好,又交代了幾句話,然後才轉身。


  等他回來時,沈稚在聞他圍巾上的氣味。


  “你是變態嗎?”他忍不住問。


  隨即把擰開的熱飲遞過去。


  她兩隻手接過來,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喉嚨裏發出滿足的聲音,可下一秒又鎖定他:“你那個是不是好喝些?”


  “一樣的啊。”沈河展示瓶身。


  “你給我試一下。”沈稚無意識地發酒瘋。


  隻不過稍稍猶豫,沈河真的照辦。


  她驚訝於他的好說話。不過仔細想想,他為人處事的確有些怪癖,但大多時候還是能夠溝通。


  天氣很冷,他們喝著熱咖啡,熱氣在四周彌漫開來。


  沈稚漸漸清醒許多,不由得開口:“你是變態嗎?”


  “什麽?”沈河說,“不。”


  “那你為什麽送我出來?”


  “……”


  他喝完了,卻不著急去垃圾桶邊,反而轉過身來,默默地等她也喝完。


  沈稚仰頭飲盡,眼光卻停滯在沈河身上。


  沈河任其打量,從沈稚那接過塑料瓶。


  參天的樹木密密麻麻蓋住夜空。


  回來時,沈河也不再催促動身,和沈稚一起靠住圍欄,就這麽在漆黑中平視前方。


  倏忽間,沈稚說:“為什麽要過聖誕節呢?”


  “是啊,”沈河不經意附和。


  “我爸媽過聖誕節的時候總是很神經質,真的、真的、真的很煩。”身體輕飄飄的,心卻很沉重。沈稚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說出口。


  “高中的時候,”沈河不由自主地回答,“我在商場遇到我爸。那時候我們好幾年沒見了,他在給我弟弟買聖誕禮物,但連雙帆布鞋都買不起。所以我把身上的錢都給了他。到最後,他隻祝我聖誕快樂。我對聖誕節沒有好印象。”


  沈稚撐住下頜角,悶悶不樂地說:“我也不喜歡。”


  他們達成共識。


  能與半世紀劃等號的數秒鍾過去,沈河與沈稚不約而同地看向對方。


  他試探著說:“我們……”


  “我們?”她重複他的話。


  她看著他。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沈稚偶爾也承認自己有這項弱點。很難否認,撇開偏見,沈河是長在大多數人審美上的那種人。


  他也看著她。那麽多同學之所以對沈稚印象深刻,原因不外乎一個,長相太標致、太端正,淡妝濃抹總相宜。


  “是不是……”他說。


  聖誕節是聖誕老人冒著雪駕著鹿給孩子們送禮物的節日。


  聖誕老人和鹿是假的,禮物是爸爸媽媽送的。


  這個節日並不一定快樂。


  雪落下來,恰好打斷了沈河的後半句話。他分心,卻讓她也一瞬間失神。沈稚說:“我們是不是去找個地方過夜比較好?”


  沈稚覺得自己被沈河誘惑了。可轉念一想,她也在吸引他,彼此知根知底,又不會吃什麽虧。


  假如是普通的愛情故事,這時候,男女主角應該會度過一個浪漫的夜晚。


  然而。


  劇本和生活到底哪個更具戲劇性?

  他們選擇去住52元一晚的招待所是迫不得已。


  走出被樹木包圍的公園時,雪居然越下越大。計程車來去匆匆,隻有對麵招待所鮮紅的招牌閃耀著廉價的光芒。


  沈河去開房的全程,沈稚都抱著手臂在一旁反省自己。


  上樓,過拐角,打開門,進去以後,把門關上,沈稚還在搖擺不定,沈河卻看了過來。


  她避免與他對視,即便剛剛邪念纏身的正是自己。


  暖氣充沛,沈河脫掉外套。學這個專業,他們平時沒少肢體接觸,但現在又和以往不同。沈稚也卷起毛衣下擺,要向上脫,卻感覺到一雙手伸過來。她沒多排斥,順其自然地舉起手,讓他幫忙。


  此時此刻,他們都很脆弱,很不堪重負,很需要舔舐傷口。


  最終,隻剩下貼身衣物的兩個人麵麵相覷。


  於是他們一拍即合。


  “對不起,”沈河倏然開口,神情沒有任何破綻,台詞卻恰恰相反,“我是第一次。”


  “呃,”沒來由的,沈稚放輕鬆了一點,“我也是。”


  作者有話要說:小央最愛的戲劇性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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