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馮師延平安無虞活到快24歲, 腦袋裏早已形成一套日漸完備的生存雷達,俗稱直覺,幫助快速規避危險。


  那晚的決定屬於其中之一。


  尤晏軟言相誘, 第一次做不算承諾的承諾,她動搖起來。


  並非被語言迷惑, 而是過去的共同回憶比語言更加動人, 舍棄這樣一個人很艱難, 不舍棄的同時也要麵對風險。


  馮師延問自己是否足以與尤立人抗衡,答案是否定的。


  晏茹應該也做過類似嚐試,但告敗遠走德國。


  如果她和尤晏的力量加起來, 也許勉強可以, 卻也建立在任何一人不叛變的前提下。


  她不可能屈服,隻看尤晏會不會向巨大的家族利益和家長權威投降。


  這是條偽命題,一旦尤晏退出兩人的戀愛共同體, 歸於人海,尤立人對她的特殊威脅也不複存在。


  尤晏還有四個月出國, 見麵機會最多也隻有四次。


  明年更少, 隻有寒暑假,兩次;後年……


  尤晏沒提過要讀到什麽高度, 碩士三年、博士五年八年,留不留德不好說, 畢竟晏茹在德國長居,多少能為尤晏提供生活參考與便利。


  三年, 五年, 八年,在一個人的一生隻是短暫一瞬,對愛情卻可能是一生的長度。


  未來的四個月, 就當做最後的緩衝吧。


  不知尤晏是否察覺到她靜默裏的糾結,又發來一條語音。


  “姐姐姐姐,我要登機了……愛你!”


  最後兩個音節像帶上愛情瀕死的虛弱,異常低啞。


  馮師延腦袋再次觸動直覺係統,回複:「愛你!」


  周一工作日,馮師延重新投入學業,潘代雲跟麥子收購公司那邊聯係,果不其然,對方無續約意向,她不得不開始尋找下一個合作公司。


  當初的安保公司也是借尤家關係拉攏,同樣隻剩最後一個季度,後續合作估計也快黃了,安保配套也要提上議程。


  馮師延慶幸當初沒和尤家粘連太多,砍掉兩樣,還不至於斷了左右臂膀。


  期間發生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桂秋——往尤晏腦袋砸泥塊的尚遠的妻子,娘家春夏秋冬四姐妹排行老三的女人——又被家暴了,這回在村幹部阿姐的鼓勵下,終於敢起訴離婚。


  馮師延直接為她的勇氣提供物質支持,同意借她三千塊做“離家資金”:桂秋無業帶娃,錢都在尚遠手中,前頭不敢鬧太過,也是怕失去物質保障。


  恰逢農機合作社擴大規模,需要培訓一批新的農機手,桂秋扭扭捏捏舉手報名參加,培訓合格上崗後,借款從工資裏扣除。


  桂秋也有自己的小打算,起訴離婚起碼得半年,這期間婆家是不能待了,娘家更沒有已婚女兒的空間。她不好意思明說,馮師延也猜得到,她看中這邊有員工宿舍,而且有保安值守,尚遠再沒法靠近。


  桂秋的小孩是女兒,婆家要帶其他孫子,不會幫帶;好在現在女兒一歲多,會走路會簡單表達,她可以厚臉皮塞到娘家,周末接回,熬過這半年,送到幼兒園小小班,有校車接送,就輕鬆多了。


  桂秋熱淚盈眶展望未來。


  因為這事,馮師延進出村子時碰見尚遠,都能感覺到他怨恨的目光,哪怕隔著一麵擋風玻璃。


  女人對冒犯的目光從來不會感知出錯。


  馮師延讓尤晏幫參考一款電鋸,放在車裏防身。尤晏給她下單一款德國進口的,輕便充電型,直接寄給潘代雲。農民隨車多一款電鋸,任誰也不會懷疑。


  尤晏在機場發的消息架起一道橋梁,馮師延和尤晏正逐步走回曾經的親密,隻不過因為異地,速度十分緩慢——半個月來都用文字、語音交流,還沒打過視頻電話。


  大四下學期,尤晏隻剩下畢設任務,時間安排似鬆實緊。


  四月初,尤晏收到德國A大的錄取通知書,拍照發給馮師延,收獲一串歡樂的係統表情,親親、紅唇、點讚、擁抱等等,最後一個是小企鵝激動淚奔。


  「真棒!!替你開心!!」


  尤晏看了好久,最後那兩把淚最像未來機場分別的縮影。


  尤晏達成一項新成就,允許自己向馮師延邀賞。


  當估摸不清該不該“驚喜”地跑到她身邊時,答案就是不應該。


  既然不能“驚喜”,那就“請求”一下。


  尤晏截取一張訂票App截圖,顯示清明假期的機票,從他這裏到她那裏。


  「想見你」


  他甚至盯著左上角時間,2分鍾內要是她不回,就撤回算了。


  2分鍾過去,尤晏當然沒撤回,馮師延也沒回複,不知道又忙什麽。


  尤晏丟開手機,畫了一點畢設的圖,眼睛不舍地偷瞄——手機震動時飛快撿起,滑開鎖屏。


  姐姐:「你不用過來。」


  尤晏像沒見過這幾個字,蹙眉盯好久,好像研究一台新的數控車床。


  突然又過來一張圖,大概就是他剛才那張,隻是畫了幾筆,H市和L市打上紅圈,用拱橋般的一筆連著。


  這是個病句修改的置換符號。


  姐姐:「我過去找你。」


  尤晏握拳做了一個“Yes”的動作,口中也輕喃出來。


  宿舍老大轉頭過來,“怎麽樣?研究出來了?”


  “……”差點忘記還跟老大琢磨一個知識疑點,尤晏輕快地說,“沒有,今晚通宵也要搞出來。”


  他準備像馮師延搭夜晚航班一樣,割舍睡眠時間,把清醒時間節省出來,用來見想見的人。


  ——尤晏準備每天少睡一點,任務多完成一點,不影響進度的前提下,把假期時間空出來迎接馮師延。


  因為異地,手機成為聯係的唯一接口,尤晏從來不關機,以防接口堵塞。


  切換不同任務前,會知會馮師延一聲,哪怕馮師延不能及時回複,也要像便箋一樣貼上去。就像小時每次出門,都跟巧奶奶報備一聲。


  一天,馮師延發了一張兩列的表格截圖,第一列是時間段,第二列是他經常報備的內容:找老師、吃飯、打球去、看會書、搞畢設、打遊戲、晚安。


  姐姐:「你每天過得好規律。」


  尤晏噗嗤一笑,沒察覺到這麽些天來第一次笑得那麽輕鬆。雖然一直沒有視頻,簡單的文字交流像倒退回剛相處的時候,也許那時馮師延也這樣謹小慎微跟他發消息吧。


  他也拉了一張表格,手動複製馮師延那張的內容,在每一行前插-入新行,鍵入文字:想姐姐。


  新插-入的七個單元格底色選粉紅,字體調了幾個色,都不太鮮明,最後還是選用白色。


  可愛!


  ……不過好像還差一點。


  尤晏又在每一個“想姐姐”後麵,多鍵入一個emoji:紅心,紅唇,櫻桃,芒果,甜甜圈,香檳,親親。


  完美!


  他把圖片發過去:「每天都很充實」


  姐姐:「[呲牙]」


  馮師延把表格裏麵的emoji手動打出來,回複他,尤晏每一次想她,好像真的有了回應。


  清明假期前一日,尤晏照常傍晚打球,路弘磊也為畢業論文發躁,特地從他們學校過來找他一起。


  路弘磊說江笑雯剛來學校,明天萬欣組了個局,問他要不要去。


  尤晏說:“不去,明天姐姐來看我。”


  路弘磊啊了聲,“靜楓姐過來幹什麽?”


  尤晏:“……女朋友。”


  路弘磊一副受不了他的樣子,“……哦。”


  尤晏和馮師延關係還沒和好如初,在路弘磊麵前再提起她,有一點點微妙,生怕關係裂痕被他看穿。


  他不敢想象,以後要是不在一起,要用什麽措詞跟路弘磊宣布單身。


  兩年多以前,尤晏和馮師延被長輩宣告“喜結連理”,朋友們一下子知曉,他免於揭開秘密的尷尬——那時毫無感情基礎,確實會尷尬——等正式確定關係,在朋友眼中,他們早已“老夫老妻”,更沒有宣布秘密的興奮。


  路弘磊似乎早習慣他提起女朋友一副肉麻兮兮的樣子,連雞皮疙瘩也懶得搓,說:“那我明天開始自動神隱,你和延姐好好快活,時日不多了。”


  尤晏:“……”


  路弘磊又回到球場上快活,尤晏心中回蕩著“時日不多”四個字,坐在球場的階梯邊曬夕陽,兩手肘搭在打開的膝蓋上,人有點呆,呆成一具古希臘裏的美少年雕像。


  “買可樂嗎?”


  耳邊忽然飄來一道聲音。


  球場邊經常有人抬著一紙箱飲料,挨個球場叫賣。


  尤晏習以為常,看也不看,隨意擺了下手。


  腳步並未遠去。


  忽然間,他的上臂給易拉罐冰激一下,外壁水珠掛到他的肌膚上。


  尤晏如夢中抽搐,乍然扭頭——


  馮師延握著一罐可樂在他身旁坐下,浸泡著夕陽,周身鑲上一道金邊。


  得有兩三秒中,尤晏腦袋裏全是夕陽,沒有一個文字。


  “你、你怎麽提前過來也不告訴我……”


  想抱她,想立刻抱住她,想立刻緊緊抱住她,但一身臭汗,自己也禁不住嫌棄地皺了皺鼻子。


  馮師延啟開拉環,嗤的一聲,像他們有時引起雪槍注意的怪聲,她把溢出白汽的可樂遞給他。


  “不來點‘驚喜’好像哄不好你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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