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140
莫穀宣眉頭深蹙, 盯著她半晌,開口就咄咄逼人,“你把你家宅子拿了, 還把你母親和哥哥趕出去了?”
沒想到竟然連莫穀宣都知道這件事, 趙羨詞很驚訝, 卻還是緩慢地點頭。
“為什麽?”
莫穀宣揉著搓不開的眉頭, 怪異道, “你難不成是想獨吞趙家家業,將你母親和哥哥趕盡殺絕嗎?”
這話一出,趙羨詞心裏就一咯噔, “公主何出此言?”
“何出——自然是從你所作所為而出。”莫穀宣正色道,“趙羨詞,你當初跟我說的是, 隻想要掙點自己的錢財, 可沒說要搞垮你們家。”
趙羨詞聽得有點惱,卻還是按著脾氣道,“這麽做自有我的緣由,但——公主, 這都是我趙家家事,您不覺得管的太寬嗎?”
莫穀宣一頓, 緩慢地長舒一口氣, 良久, 終於道, “是我給了你假身份, 如果你做了什麽不好的事,會連累到我。那麽,你能解釋下, 到底是什麽緣由讓你逼兄棄母,強奪家產嗎?”
真的是因為怕被連累嗎?
趙羨詞暗自冷笑一聲。
如果她現在不知道父親和長公主的那一段,可能就會相信莫穀宣的話了。
但如今一切心知肚明,莫穀宣的行事動機就昭然若揭。但不管怎麽說,確實是莫穀宣在最重要的關卡幫了她一把,沒有莫穀宣相助,趙羨詞可能根本離不開家。
趙羨詞極力按捺了一下,認真解釋道,“我哥哥慣於惹是生非,死不悔改。母親又過於放縱,怎麽勸也不聽。就算沒有我,我家的產業早晚有一天也會敗在她們母子手中,既然如此,不如我接過來。”
頓了頓,又說,“我哥哥一生順遂,幾乎沒吃過苦頭,不知道生活不易,光靠勸解教導沒辦法讓他悔改,所以我隻好出此下策。況且,這麽多年過去,我家已經沒什麽產業了,就算有,也隻是空殼子,說實話,我也看不上。”
“所以,你就讓人以要賬之名,暗地裏保護他們?”莫穀宣焦慮不安地來回走了兩趟,“可是這樣不好,你一定要這麽做麽?”
趙羨詞奇怪的看她一眼,“公主,你大老遠過來,就是為了我的家事麽?”
莫穀宣的表情有一瞬間的停滯。
趙羨詞靜靜地等她說話。
半天,莫穀宣才道,“時局不大好。”
幽靜的書房裏,每個話音落下,都有片刻的安靜。莫穀宣話說的慢,似乎是在遣詞造句一般仔細斟酌著,許久才有一句話蹦出來,緩慢之極。
“我本來是要嫁到南海郡去,有姑姑照應著也好。但是……”
但是父皇給她指定了季青林大夫的幼子季安複做駙馬。如此一來,她就是趙羨詞的小舅媽了。
趙羨詞很驚訝,而且慢慢地似乎從莫穀宣的語無倫次中,聽出一些令人膽戰心驚的東西。
莫穀宣的狀態不是很好,不過也許正是因為如此,才讓她無意中說出了朝中的變局……
直到四更天,莫穀宣才支著額頭極緩慢地說完。
趙羨詞卻一直神經緊繃,將莫穀宣說出來的沒說出來的理了理,終於明白了事情的大概。
朝廷沒錢。太上皇開始,王朝初立,留下的就是一個飽經戰亂的國土,這種窮困的狀態持續了好幾代,直到今朝才稍微有了喘息的空間,銀錢勉強富足。
所以當初太子,也就是如今的皇帝,才能憑借長公主留給他的百寶樓一舉登上皇帝寶座。
但好日子並沒有持續太久。
皇上以為百寶樓的成功得益於皇室賦予的特權,如果沒有皇室作為背後支撐,百寶樓根本不可能一夜崛起。所以,皇上認為,隻要自己支持,錢袋子就不會空,至於誰幫他往錢袋裏撈錢,似乎並沒有那麽要緊。
再加上那個替他守著錢袋口的人,還以卑賤的賤民之身覬覦皇室血脈,那麽,弄死一個看門的也不過是碾死一隻螞蟻那麽簡單,無足掛齒
皇帝沒有料到,看門的趙自省死了後,錢袋子就在幾年間迅速收緊。而他姐姐也心灰意冷,在自己的授意下遠嫁而去。他成了孤家寡人,又放不下已經到手的巨額財富,隻好竭澤而漁,拚命模仿趙自省和劉潤月的模式,卻隻像其形,未得其神,以為隻要讓公主管轄,就能重現以往的輝煌。
可惜,這不過是一廂情願的幻想。
莫穀宣無力挽回百寶樓的頹勢,經過這幾年的苟延殘喘,百寶樓已經名存實亡了。
她原本是因活潑大膽能掌管百寶樓得到父皇歡心,如今也是因為百寶樓的落敗被父皇遷怒。
天子一怒,莫穀宣當不起,所以她恐懼之極,想要遠離京中,去找姑姑尋求庇護。
可惜不得,父皇將她許配了季安複,並試圖讓季家暗中扶持趙自省的獨子趙麒年,以期能將百寶樓起死回生。
但是皇帝不知道,這些年,季家其實一直都有關注著這對孤兒寡母,也早知道趙麒年什麽德行。因此這樁婚事,看起來皆大歡喜,實際上隻有皇帝自己瞎高興。
指望趙麒年肯定是不成了,但也不能指望趙羨詞。
莫穀宣現在也沒有了奮進的心思,尤其她發現太子哥哥和周侍郎家交往過密後,就對嫁給季家更加惶恐不安。
如果她一個公主,都能發現太子哥哥和那些手握實權的大臣有不太合適的交往,那麽,她父皇難道會不知?何況父皇正直壯年,心氣旺,容不得半點挑釁。
所以她說,時局不好。
盡管外麵看上,依舊歌舞升平,但裏麵劍拔弩張的氣氛越來越濃了。
鑒於周家和季家的關係,莫穀宣清楚地知道,自己一旦嫁過去,日後隻怕不得善終,所以她當機立斷,以忙百寶樓為由,暗地裏逃了。
她到南省過問趙麒年母子,也確實是怕連累,但是和趙羨詞以為的並不一樣。
莫穀宣怕的,是姑姑的責怪。
長公主當年雖然心灰意冷的遠嫁,但因了解趙自省,因此對這個男人抱有十二分的歉意,故而哪怕人不在京中,也要竭力保住趙自省的後人。
百寶樓後來交到莫穀宣手中,在父皇的授意下,她一直有向姑姑請教,所以和姑姑達成了協議,保趙家後人衣食無憂。
她原來是能保的,就算百寶樓落敗了,以公主之尊,保一個小小的官眷之家,還是綽綽有餘的。隻是現在不同了,時局不好,她又要嫁給季家,自身恐怕都難保,哪還有餘力保別人?
但趙麒年又不能不管,這是當年姑姑托付給她的。
莫穀宣現在想去南海投奔姑姑,又怎麽能不處理好趙家的事?
這些事,她有的直說,有的沒說,也有的說一半。
但因為情緒不穩定,又連夜奔波過於勞累,莫穀宣沒能很好的遮掩住畫外音。
再加上,趙羨詞已經明了她姑姑和自己父親的糾葛,又有上輩子的經曆在前,所以,此事前後一合計,盡管莫穀宣語焉不詳,還是讓趙羨詞臉色煞白。
她聲音有些發抖,“時局——時局這麽快就不好了麽?”
似乎比上輩子提前了很多年。
說是時局不好,其實嚴格說起來,隻不過是清理了幾大家族,對百姓並沒有什麽影響,但對牽涉其中的周、季、秦、趙等家族而言,卻是滅頂之災。
可趙羨詞她們甚至還沒來得及跟秦家提過這些事。
安頓好莫穀宣後,趙羨詞焦躁不安地回了臥室,秦牧雲看她這樣,擔憂不已,“出什麽事了?”
“怕是要來了。”趙羨詞緊緊捏著自己的手指,“雲兒,周家的事怕要敗露了,不知道還能撐多久,到時,不止周家,趙家還有季家,但凡族親相關的,都會受到牽連。秦家隻怕也——”
秦牧雲心神一震,“你是說——”
趙羨詞艱難地點頭。
秦牧雲蹭一下站起來,“我們立刻去揚城,找我爹。”
“雲兒,秦伯伯應該已經在來這裏的路上了。”趙羨詞攔住她,“當務之急,不是找到伯父,而是為我們找一個落腳地,越偏僻的地方越好。”
“況且,這等大事,我們就算跟嶽父說了,他也很難相信我們。我們得自己穩住,不管怎麽樣,先保住人再說。”
秦牧雲心裏砰砰跳,“可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們又能去哪裏呢?”
“隻怕,我們得分開走。”趙羨詞說,“不然,拖家帶口,目標太大,很容易被人發現端倪。況且嶽母大人身子不適,最好就近給她尋個隱蔽處。”
尤其離開之前,趙羨詞還要處理好手裏的錢財。
自從在揚城遇到十七娘開始,趙羨詞就一直很有危機感。她一直心心念念著,怎樣才能很好的隱藏財產,原是沒什麽頭緒的,不過最近了解了越多她爹的事情,趙羨詞心裏反而有了主意。
比如,她原來以為趙家的產業隻有登記在冊的那些東西,但現在她知道,除了擺在明麵上那些吸引注意力的錢財,最重要的資源都藏在了角落裏,比如春和船行和梁春。
至少,要不是翻到她爹的賬冊,趙羨詞絕對想不到,那個八竿子打不著的春和船行竟然是趙自省的東西。
秦牧雲道,“我們這要是一走,學生們可怎麽辦?”
“托付給魏青梅吧。”趙羨詞思前想後,覺得,魏青梅現在已經是杜翰林的妻子,杜家在南省屹立這麽多年,與趙家幹係不大,卻又是可信之人,交給杜三酉是最合適的。
而且,杜三酉還是趙羨詞決定分散財產的重要人物。
“我們要盡快。雖說我們距京中不近,但若是驛站快馬加鞭送信抓人,也就是幾個月的事兒。”趙羨詞愁眉緊鎖,“我現在唯一擔心的,就是我的身份。倘若事發,我的身份藏不住,福隆樓保不住不說,嶽父嶽母那裏知道了,可怎麽辦!”
秦牧雲也臉色一白。
她們原以為,隻要莫穀宣守住這個秘密,就可以瞞一輩子。
趙羨詞當初甚至想,因自己名義上在宮中,到周家傾覆之時,她就算受牽連從宮中放出來,也不會像上輩子那麽慘。再加上自己經營的產業,全都不在趙家名下,屆時一恢複女兒身,家產不丟,銀錢傍身,日子照舊好好過。
隻是萬萬沒料到,如今莫穀宣自身難保,皇帝賜婚聖旨已下,她現在都算是趙羨詞的小舅媽。
可季家與周家關係匪淺,上輩子還是看在季青林的份兒上,才不至於太慘,不過也是貶為平民,永世不得錄用。莫穀宣要是嫁過去,也隻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難逃這般命運。
所以莫穀宣隻能逃了。
可莫穀宣一逃,就肯定會被查。這一查,趙羨詞的身份就兜不住了。
“她要是嫁給南海郡王的兒子就好了。”
若能如此,莫穀宣就依舊是風風光光的公主,大權在握,尊貴榮寵,自然也不會有現在這些顧慮。
秦牧雲深呼吸一口氣,握緊她的手,“羨詞,不管將來會發生什麽,你都不能推開我獨自承擔,你要答應我。”
趙羨詞愣了愣,“我怎麽會推開你?”
“誰知道呢,”秦牧雲斂下眉眼,幽深的眸子裏藏著複雜的情緒,“你要答應我。”
盡管上輩子的心結是誤會,但秦牧雲仍然心有餘悸。
尤其想到趙羨詞當初毫不猶豫地寫下了和離書——盡管過去那麽久了,每每想起,秦牧雲依然會很生氣。
趙羨詞經她這麽一提醒,才想到,如果和自己分開,在秦大人的保護下,秦牧雲是不是就不用跟著自己躲躲藏藏?
而且,一旦自己身份暴露——
秦家那邊,該怎麽麵對?
趙羨詞心情很複雜,說不出是擔憂更多,還是害怕更多。她不禁凝眸,看向秦牧雲。
卻望進秦牧雲焦急憂慮的眸子裏去,原本明媚亮麗的人兒,此刻眼中盡是驚惶。
趙羨詞一顆心,忽然就定了下來。她抓住秦牧雲的手,放在唇邊親吻,柔聲道,“娘子,說什麽傻話,我們既然已經結成夫妻,便是一生一世都要在一起的,不管發生什麽事,我們都能過去。”頓了頓,她鄭重道,“我答應你,雲兒,你放心。”
秦牧雲盯著她看了半晌,確定她這話不是應付才輕輕吐出一口氣。
卻又湧出些委屈來,張開手臂,便被趙羨詞抱進懷中。
“你那和離書的事,我可還沒忘。”
這麽委屈的聲音,讓趙羨詞心裏一悸,笑道,“是我不好,但是我們成親這麽久以來,我是不是變得比以前好多了?”
秦牧雲認真想了想,“勉強及格吧。”
畢竟陪伴的時間太短,大半光陰都忙於生計。隻是,好在趙羨詞在感情上是個死心眼的人,成了親,便是認定了一生。雖然疏於陪伴,但畢竟兩顆心奔著同一個目標,反倒讓她們心裏更加親密。
眼見著天色大亮,趙羨詞把秦牧雲擁在懷裏,低聲道,“我們還是睡一會兒,接下來這段時間,可有一場硬仗。”
兩人商量了一夜,才慢慢定下主意。
因梁春好武,頗有武癡之名,倒與莫曉星有幾分臭味相投,因此就由秦牧雲負責將梁春收為己用。到時候就算遇到動手的,也能有個強力的幫手。
而趙羨詞,除了去找杜三酉商量酒樓的事兒以外,還要準備把福隆樓處理好。
更重要的是,她要準備好,怎麽麵對自己身份公之於眾的那一刻。
到那時,最難的,隻怕還是秦家。
諸多雜事一齊湧來,一時間,倒也顧不上楊知府要耍什麽花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