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138

  趙羨詞聽得眉頭直皺。


  “所以, 你是覺得,得罪了楊知府,會拔出蘿卜帶出泥, 攪得大家都不安生, 所以讓我不要與他為敵?”


  “正是這個意思, 二小姐, 雖然楊大人這些年沒什麽建樹, 但至少也沒有為難我們,大家相安無事最好。不然,他要是一口咬出令尊來, 到時候隻怕大家一起遭殃。”


  趙羨詞沒有說話,指尖點著父親的冊子半晌,抬眼問, “福伯, 當年楊知府夥同魏綿貪墨賑災糧款一事,我父親到底有沒有參與?”


  “絕對沒有!”何福正色道,“我們雖然有些競爭手段,但絕不會拿窮苦百姓的命換錢。二小姐, 這一點請您相信,趙大人和我等都是窮苦人家出身, 知道老百姓的日子不好過, 這種髒錢是不可能拿的。不僅如此, 當年南省發大水, 百姓流離失所, 還是趙大人帶頭,我們掏錢填了空子,救了不知道多少人。”


  “此話當真?”


  “老朽敢拿項上人頭擔保!”


  “既然如此, 那還有什麽可怕的?”趙羨詞道,“該怕的是楊參才對。至於這個根本沒有來得及付諸實踐的商業王朝——”她翻閱著重又看了一遍,隻把商道那幾頁撕了下來,其餘的便連整個冊子一起,扔進火盆,付之一炬。


  “二小姐,您!”何福阻攔不及,那白紙黑字就被火舌吞沒成灰。


  趙羨詞神情淡淡的,“這所謂的商業王朝,除了你和杜伯伯,可還有第三個人知道?”、


  何福搖了搖頭。


  “那你們怕什麽,”趙羨詞望著那燃燒的火舌,心情漸漸平靜下來,“縱然我父親有反心,但人死如燈滅,查無實證,有什麽可擔心的?”


  隻要何福與杜三酉不想全家被株連,就不會把這事情說出口。


  何福望著小東家平靜的模樣,心裏一咯噔。


  他們這些年,看起來低調度日,實則哪一天不是戰戰兢兢?

  趙自省在的時候,有趙自省一力頂著,所有的事情悄無聲息的做,不露端倪。但趙自省不在後,他們便沒了主心骨,這等大事誰也不敢繼續下去,又怕被查出來,於是躲得躲逃的逃,這也是當初趙羨詞說要找回舊人,何福告訴她找不回來的原因。


  舊人已經隨著趙自省的離世藏進了舊事裏,沒人願意出來了。


  實話說,何福等人不過是尋常百姓,縱然跟著趙自省做了不小的買賣,也掙了不少錢,但並沒有什麽大逆不道的心思,他們隻是盲目忠心於趙自省,相信趙大人能解決一切問題。


  趙大人一去,所有的宏圖偉業也都隨之而去。


  他們這些舊人從舊夢中驚醒,便隻剩下惴惴不安和惶恐度日。


  隻是這一刻,何福看著八風不動的二小姐,忽然心裏安定下來。


  那一把火燒掉的不止是見證趙大人宏圖偉業的唯一證據,也將何福的不安恐懼盡數燒去。


  他竟然在這一瞬間覺得,二小姐能像當年趙大人那樣,解決所有困難。


  何福為自己這莫名其妙突如其來的安心感到詫異,卻也像抓到了救命稻草。


  他吞下自己猶豫的話,垂眸道,“全聽二小姐吩咐。”


  趙羨詞安靜地凝視著火盆中的紙張化為灰燼,這才抬起頭來,臉上重新帶上了溫和的笑意,“福伯,你剛剛說,你們還培養了一批死士?”


  何福頓了頓,“是。”


  “在哪兒?”


  “都藏在春和船行。”


  趙羨詞指尖一頓,又問“梁春知道嗎?”


  “這群亡命之徒都歸梁春管,他本也是狠茬子,這些年難得安分,倒還算忠心。”


  言下之意,梁春不僅知道,還門清。


  趙羨詞暗自倒抽一口冷氣,她原先就覺得,能以人命為賭注開鬥場的人,一定不是什麽純善之人。但梁春在她麵前向來好聲好氣,笑麵虎似的,以至於趙羨詞盡管心中警惕,卻還是容易在他麵前放鬆戒心。


  如今聽何福這麽一說,才真正意識到,梁春也是個了不得的人物。


  “我聽說二小姐您和梁春打過交道,但他這個人性子怪,雖然會看在大人的麵子上對您禮讓三分,卻並不容易收為己用。”


  何福雖然不聲不響的,但也暗地裏打聽了,禦史小姐在學堂裏還教武功,這些人怕不是為二小姐以後用的。他一方麵驚歎於二小姐和趙大人的不謀而合,另一方麵也很擔憂。


  趙大人的死士,是靠砸銀子和人格魅力征服得來的高手,留下來的那批人各個能以一當三。二小姐雖然也想得好,卻是自己從頭培養,那沒個十來年,哪能堪大用?又見二小姐總和梁春往來,再加上如今知道她父親的死士都藏在梁春那裏,想收為己用是情理之中的。


  可偏偏梁春那個人,是最難收服的。


  趙羨詞默默聽著,不由看了他一眼。


  以往,她以為福伯隻是個經驗老到的生意人,為人可信,其餘也沒什麽。但最近這段日子以來的接觸,讓趙羨詞對何福倍感信賴的同時,也產生了一種微妙的抵觸感。


  這個何福,似乎尤善於體察人心。好幾次了,她想做什麽都還沒有說,何福就已經事先猜了出來,並為她出謀劃策。


  就好似在他和善可親的皮囊下,藏著一副七竅玲瓏心,渾身都是不起眼的心眼。


  但好在何福確實忠心可嘉,否則,倘若與他為敵,還真夠令人頭疼的。


  趙羨詞於是表現的愈加信賴他,“那依福伯您看的話,要怎麽才能用這些人呢?”


  何福弓了弓腰,“二小姐,老朽以為,當務之急,還是要盯緊楊參那邊,他現在丟的是賬冊,極要緊的東西,萬一逼急了,不知道會做出什麽事來。”


  “我也正有此意。”趙羨詞頓了頓,又說,“算算時間,南省的汛期也要到了。這個節骨眼上,楊參貪汙的證據被偷走是好事,至少今年他不敢再偷工減料了吧。”


  可趙羨詞萬萬沒想到,楊參這回倒是不偷工減料了,反而直接忙於找回賬冊,連防汛諸事都沒有安排,底下人催了好幾次,他才敷衍了事,隨便打發人去做了。


  不過眼下,按照往年經驗,距離南省雨水最強的八月還有一段時間,誰也不知道今年南省的加固堤壩等防汛事宜做的如何了。


  趙羨詞送走何福,這才長長吐出一口氣。


  想了想,還是準備去學堂裏看看。


  一會兒見不著秦牧雲,她心裏就不舒坦。


  豈料這才剛出門,就看見一個衣衫襤褸的……枯瘦老乞丐在門口東張西望。


  她打眼一掃,老人一臉黢黑,腳上的草鞋破的隻剩下幾根繩,腳趾全露在外麵,而且指甲縫裏全是黑泥,整個人渾身上下像是從泥塘裏撈出來的。


  隔著五步遠,都能聞到老人身上的餿味。


  但看起


  來少說也是花甲之年了。


  趙羨詞還是動了惻隱之心,上前問道,“老人家,您有什麽事嗎?”


  一邊說,一邊吩咐小廝取來清水和食物,順便準備些銀兩要給人家。


  老人見她過來,還有點緊張,張口道,“我、我、我——找找找、找人……”


  還是個結巴。


  趙羨詞聞言蹙眉,“您找人?”


  老人家拚命點頭,還急忙從袖筒裏掏出一個小木匣,努力道,“我我我徒徒、徒徒弟,木木木匠——”


  小木匣十分精巧,乍一看簡直渾然一體,幾乎看不出有人工雕琢的痕跡。


  趙羨詞這才心裏一咯噔,震驚道,“您——您是找莫小十嗎?”


  “是是是、小小、小十!”


  “……”趙羨詞簡直要瞳孔地震了,“您——您是墨者村來的?莫小十的師父?”


  “是、是是、是我,莫莫莫、莫仲!”說完這句話,莫仲如釋重負一般,鬆了口氣,朝眼前的年輕人露出一個略帶羞澀的憨厚笑容。


  趙羨詞呆住了。


  眼前這位,竟然是莫小十的師父?傳說中魯班一派的後人,手藝巧奪天工的一代機關大師?

  ——如果說,以前莫曉星和莫小十說墨者村窮困的時候,趙羨詞還沒有什麽具體概念的話,那麽,此刻,她是真真實實感受到,墨者村到底有多窮了。


  堂堂一代機關大師,竟落魄如此!還是個結巴!

  說眼前這位大爺是為隱世不出的高手,誰能信!

  絕世高手就算不是白衣飄飄長須美髯,至少也應該是慈眉善目麵容可親吧?


  哪像這位!


  說可親也可親,就是有點可親的過了頭,乍一看跟村頭種地的王大爺似的,還沒有王大爺看起來精明呢!

  再加上老人家的笑容實在太過羞澀靦腆,讓趙羨詞有種自己欺負了人家的錯覺,好不容易回過神來,忙道,“您——您快請進,請進!”


  “我是這家的主人趙康,做生意的,您叫我小趙就行,”她說,“小十現在出門去了,您先坐會兒,休息下,我這就讓人叫他回來。”


  吩咐人趕緊去叫莫小十和莫曉星,趙羨詞又趕緊讓下人臨時去外麵買了飯菜過來,有肉有菜,配上米飯和饅頭,非常齊全。


  “前輩,您餓了吧?”趙羨詞親自給老人家放筷子,又盛了米飯放旁邊,“您是吃飯呢還是饅頭?”


  莫仲聞著一桌子的飯香,腹中頓時咕咕叫起來,忍不住拚命咽口水。但麵對趙羨詞遞過來的筷子卻連連擺手,費勁地說,“不不、不、不吃、不吃、吃!”


  趙羨詞愣了愣,“這些菜不合您的口味?嗨呀,”她抱歉地說,“是我魯莽了,怕您餓著,自作主張選了飯菜,忘了問您的口味。那這些,哪幾個您不想吃?我立馬讓人撤了重換,您是不是不吃米飯和饅頭,難不成您喝粥的?”


  她一連串話說下來,把莫仲的臉都憋紅了,急忙道,“不、不不、不是,我我、我、我不吃,時、時、時時、辰不、不對……”


  他說的費勁,聽的人也費勁。


  趙羨詞覺得自己聽他說完,好像憋了一口氣似的,卻沒怎麽聽明白。又見老人臉色通紅,指向外麵的天空,她努力想了想,問,“您……想吃飛禽?”


  老人家口味……還挺挑?


  都餓成這樣了,還非得吃飛禽?


  聽她這麽一說,莫仲急的半個字都說不出來了。又是搖頭又是擺手的,拒絕了半天,看年前那個人還是一臉迷惑,莫仲頓了頓,下定決心似的,端起米飯就狠狠扒了一口,又咬了一口饅頭。


  這次,他努力說出了兩個字,“好好好、好吃!”


  趙羨詞怕他噎著,慌忙給他倒水。


  莫仲餓極了,也確實噎著,就順勢接過水順了順嗓子。


  趙羨詞猶豫片刻,才道,“那您先湊合吃著?我這就讓人給您準備飛禽去。”


  “噗——”莫仲一口水噴了出來,老人家急的語無倫次,“不、不不、不是是、不、不要、不要!”


  幾句話說下來,莫仲差點哭了。


  趙羨詞有些頭疼,老人家到底要什麽呢?


  一老一少正在雞同鴨講時,外麵一個身影飛奔而來。


  莫曉星叫道,“哎呀五師叔!這還沒到午時,您怎麽吃飯了呀?一出村子就破戒啊五師叔!”


  莫仲委屈得很,坐在那裏也不說話。


  莫曉星躥過來一看,嘖嘖歎道,“這還大魚大肉的,五師叔,您這食戒破的有點厲害啊!”


  ……


  趙羨詞這回終於聽明白了。


  敢情他們吃飯還有這麽多講究!

  她清了清嗓子,不好意思道,“曉星,這不怪前輩,是我不知道規矩,怕前輩餓著,這才準備了這些。不過前輩除了飯和饅頭,什麽都沒吃——”頓了頓,又說,“就連飯和饅頭,也是被我逼急了,才胡亂吃了一口。”


  莫曉星笑嘻嘻道,“我就說嘛,師叔是最講究規矩的,怎麽一出來就破戒,原來如此。那也沒什麽要緊的。”


  趙羨詞在一旁聽著,暗想,回頭一定要問清楚他們飲食的禁忌,不能再像這回一樣鬧笑話了。


  不過,她沒想到的是,莫仲雖然話說不利索,但為人非常自律,就因為沒到飯點吃了一口飯,竟然自罰在太陽底下站了兩個時辰,頂著大太陽活活從中午站到傍晚。


  就連莫小十回來,都勸不動他。


  “我們村裏是這樣的,雖然窮是真窮,但戒律十分嚴格,一不小心就要挨打。”莫小十一本正經道,“所以我才偷跑了出來。”


  不過,接下來的日子裏,趙羨詞等人算是明白了莫小十為什麽總挨打。


  他嘴皮子利索,不管有理沒理,反正一說起話來就沒完沒了,莫仲偏偏是話都說不好的人,向來為人沉默寡言,能不說話就不說話那種,他比不過莫小十的胡說八道,莫小十又腿腳利索,一眨眼就跑沒影了,於是氣急之下就上機關。


  別看莫仲說話不利索,但機關術之精妙令人歎為觀止,而且居然能以花甲之年健步如飛,抓莫小十就像老鷹抓小雞,一抓一個準,叫趙羨詞和秦牧雲看的目瞪口呆。


  莫曉星就在旁邊幸災樂禍,笑道,“我們五師叔除了話說不好,其他可都是拔尖的。論功夫手藝,江湖上難有敵手。不然,小十也不至於逃了無數次,最後還是偷了四師叔的迷藥溜出來的。”


  通過這陣子莫曉星觀戰時的解說,趙羨詞和秦牧雲也算明白了墨者村的大致情況。


  村裏大約有十幾戶人家,說起來都屬於墨派,但真正的核心人物隻有五位:墨者村村長,也是莫曉星她們的大師叔莫見,據說繼承了墨派頂級秘法,是內傳靈子之首。


  墨者村的繼承者們分為內傳靈子和外放靈子兩個不同的體係。


  內傳靈子共有三位,除村長莫見以外,還有莫曉星的師父莫玉,她排行老三,擅長鎖山鞭,說是鞭法中蘊藏著移山挪地的神通,但誰也沒見過;最後一位內傳靈子排行老四,叫莫靈,擅長鬼神之術,神秘的很,在村裏深居簡出,幾乎沒什麽人見過她,隻有村裏祭祀時才會出現。


  還有兩位外放靈子,其中秦牧雲的師父莫光排行老二,醫武雙修,常年不在村裏。另外一位外放靈子就是老五莫仲,也就是莫小十的師父,是魯班旁係傳人,頂頂厲害的機關術大師。


  照目前的情況來看,她們接觸到的都是外放靈子,真正的內傳靈子一個也沒出現過。


  原本,趙羨詞見莫仲前輩的衣服實在太過破爛,想給他做身新的,但為免有什麽忌諱,特地問了莫小十,莫小十擺擺手道,“不用不用,公子你誤會了,我師父的衣裳就這樣,縫縫補補又三年,他不會換的。”


  “那可不,”莫曉星幽幽接道,“我們村裏其他人是因為窮穿不上好衣裳,但幾位師叔卻是自願堅守著‘衣如囚,食如丐’的規矩,要不是村子太小,指不定還要‘居如穴’呢。”


  秦牧雲聽得眼皮直跳,忍不住緊張地問,“入門一定要穿成那個樣子麽?我看我師父和你們二位衣著也都是整整齊齊的。”


  “嘿,大師姐,你別擔心,外放靈子的要求和我們不一樣,出來和在村裏的要求也不一樣,”莫曉星壓低了聲音,“五師叔是個老古板,他在哪兒都一個樣。”


  秦牧雲這才勉強鬆了口氣。


  要讓她穿得像乞丐囚犯一樣髒臭……向來有潔癖的秦小姐真的難以接受。


  但她依然放心不下,問趙羨詞,“也不知道外放靈子是個什麽要求,要真是衣食住行都有限製——羨詞,我該怎麽辦?”


  “大不了不入門派唄,”趙羨詞說,“像莫穀宣那樣,當個掛名弟子不也挺好?而且,莫光前輩看起來也不是個古板的人。”


  話雖如此,秦牧雲還是惴惴不安。


  本來眼看著大半年過去,她師父莫光算著時間,也快從京城過來了。


  原本秦牧雲隻是緊張功夫不過關,要被師父責罰,如今再加上墨者村的規矩令她聞所未聞,便更添一種愁緒。


  趙羨詞見她愁眉緊鎖,心裏也跟著擔心。


  為了緩解她的情緒,每天變著花樣逗她,今兒弄了一隻會說話的鳥兒,明兒帶來一本稀奇古怪的書,隔三差五就弄個新奇物件來。


  秦牧雲知道她是擔心自己,如是過了十來天,終於破罐子破摔道,“算了,不就是穿的髒一點麽,有什麽大不了的!”


  她索性自己換了樸素的衣裳,要先適應一下。


  隻是秦小姐自來是嬌生慣養的,剛換了粗布麻衣一上午,身上就磨出了一道道紅痕,到近晚時分,開始紅癢起來。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