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想那麽多做什麽, 是他求你又不是你求他。”宿誼遞給慕晏一串烤魷魚, 道,“科舉之後,人才不會少。”
至少現在不會少。
許多庶族有才華的人被排除在整個朝廷的晉升係統之外,隻有依附世家才有希望出人頭地。但不說這機會有多麽難得,許多有傲氣的讀書人,是不屑於攀附權貴。
現在庶族積累了大量的人才, 短時間內, 科舉篩選出來的人才絕對是夠用的。
在一個製度最開始的時候,都是顯示出其積極的一麵。科舉製度的確有不足的地方, 也會漸漸趨於腐朽,不過那都是很多代之後的事了。
宿誼咬了一口魷魚,道:“我還以為稍稍有點自信的庶族讀書人都會試試科舉。不知道這李藹是持觀望態度, 還是對自身不自信。當然,也可能有其他苦衷。不過無論如何, 該煩惱的都是他, 不是你。”
慕晏歎氣:“康樂所言極是, 是我多想了。嗯,這真好吃。”
“沒錯吧沒錯吧?美食當頭,就別想其他的了。”宿誼搖頭晃腦道,哪有半點高人模樣。
不過其餘人見他這樣, 說不定覺得他這貪吃的模樣也是高人風範呢。
宿誼讓幕晏別在意,卻沒想到自己很快碰到了李藹。
幕晏剛剛赴任,有許多事忙碌。宿誼也不閑著, 每日都在各個莊子跑來跑去。雖然玉米和果樹種植的事有莊子的管事,還有特意從司農卿調來的聽從宿誼差遣的官員忙碌——皇帝知道新糧種都是宿誼拿出來的,當然要讓人留在宿誼身邊,以防宿誼哪日又“福至心靈”,拿出新的糧食出來。
這官員也是皇帝信任之人,所以宿誼可以在其麵前顯露出一二自己的“不凡”。
不過農作物的事有人做,鹽場的事卻不成了。
鹽場這新奇玩意兒隻有宿誼知道怎麽弄,現在地大片大片的或買或收來了,宿誼就要開始前期準備。
曬鹽需要平坦的灘地,而且對坡度也有很高要求,青州海岸不一定合適。若要讓其變得合適,自然需要許多人力物力。比如人力平整地麵,鋪上石板,修建水渠等。
這需要的勞力,可想而知。
若是其他人說這要求,慕晏定會斥責為勞民傷財,不可取。不過宿誼說出來,其他人都是毫不猶豫的照辦。
青州莊子的人倒是有些猶豫,但是他剛顯露出猶豫之色,就被京城來的慕晏的下人們報以輕蔑的笑意。
“這可是天師。”京中跟隨慕晏而來的下人道,“這話可別再說第二次。對於天師,別說口舌,就算在心中,最好也別存半點懷疑之心。”
青州莊子上新任的管事都是慕晏從京中帶來的下人,他們在知道莊子中居然有人質疑天師之後,立刻召集人,非常嚴厲的訓斥了一番。
其實作為這個時代的下人,就算做出決定的不是讓人覺得無所不能的宿天師,就是主人家胡亂做決定,那做下人的也不該質疑,不然就是不忠誠。
莊子上大部分下人都是簽了賣身契,人生自由甚至性命都是主人家的。主人做決定,哪有下人在下麵嚼舌根的?
不過宿誼做出這種決定,自然不可能沒有考慮到這些。
這時候,就要祭出大殺器,水泥了。
這附近正好有可以造出水泥的原材料。若非如此,宿誼可能也要考慮一下。當然,不是說他就不曬鹽了,隻是將曬鹽的法子上交給皇帝陛下,不自己幹而已。
自己夥同慕晏一起幹,可以賺額外的小錢錢。隻將法子上交,就隻能得賞賜,那賞賜大多還不能兌現。
不過若是自己沒有能力,那額外的小錢錢也隻有想著。
有了水泥,宿誼又設計了許多引水的設施,除了沒有工業革命後的機械,比如蒸汽機內燃機等之外,宿誼現在曬鹽的設備,已經達到了人力機械的最高層次。
第一次工業革命是以珍妮紡紗機為開端的話,他這一套曬鹽的機械,絕對比珍妮紡紗機技術含量高。利用風力、人力、畜力等,這一套曬鹽設備可以實現抽水,而不是引水的效果,至於曬鹽、提純等等,更是不用說。
當宿誼調配出水泥,並實驗成功之時,再沒有人質疑宿誼。
幾日之內,便做出巨大的石板,甚至硬度堪比自然的青石,這還是人力所能達到的事嗎?這簡直就是神跡了。
宿誼這一手一漏出來,把慕晏驚到了。他連忙讓宿誼將此方呈給皇帝陛下。這叫“水泥”的東西的問世,作用太大了,特別是在國防上。
修路、建城等等,可以節省多少人力物力和時間?
宿誼一拍腦門,道:“哎呀,對啊,我本來要將此事告訴陛下,結果忘記了。”
“……什麽叫結果忘記了。”慕晏無力道,“這麽重要的事……”
雖然鹽也很重要,但是論緩急,水泥之事更急啊。特別是邊疆戰事吃緊,水泥能起的作用太大了。
“哦哦,那我總結一下,再給陛下送去。”宿誼道,“這水泥有很多配方,不同的配方有不同的作用。”
慕晏道:“還有不同的?”
宿誼道:“當然。對了,特殊配方的水泥,還可以用在建煉鋼的鍋爐上呢。”
慕晏神色複雜:“我覺得,陛下會專門下旨來罵你。”
有更高的溫度,才能煉出更好的鋼鐵。現在鋼鐵煉製卡著的瓶頸,就是普通材料的高爐無法承受高溫。雖然工匠們也找到了辦法,但是因為材料稀少,沒有辦法大規模建造,因此皇帝陛下想每一個士兵都配上最好的武器的計劃暫時不可能實現。
當然,其他稍稍劣質一點的鋼鐵製造的武器,也比以前的武器好太多。
宿誼想了想,還真是這麽一回事。他怎麽不早點想到這件事呢?哎呀,浪費了皇帝老爹那麽多錢和時間,皇帝老爹會暴怒吧?雖然肯定不會對他做什麽,但是被吼一頓肯定是會的,說不定回到京城,還會敲他腦門,踢他屁股,克扣他的小錢錢。
“怎麽辦?就是忘記了……”宿誼可憐兮兮道,“河清,你一定有辦法吧?”
慕晏又好氣又好笑,說好的天師算無遺策呢?這蠢蠢的模樣,算無遺策?完全是想一出是一出吧?
宿誼還真是想一出是一出,所以完全沒有想到水泥和煉鋼之間的關係。
“你去總結水泥的方子,我來寫折子。”即使心中無語,但慕晏肯定不會不管宿誼,雖然他知道皇帝陛下並不會真的對宿誼做出什麽懲罰。
“好的好的。”宿誼把頭點得跟小雞啄米似的,“反正我就不擅長寫東西,折子由你代寫,陛下也不會覺得奇怪。”
慕晏再次升起無力之感。
曾經他以為宿誼在文采上也勝過他,一番清談,讓其甘拜下風,妙詞妙句,更是信手拈來。
不過現在他也迷惑了,宿誼是不是真如他自己所說那樣,對文采上並無造詣,所拿出來的東西,不過是平行世界之中,他人的作品和思想。
慕晏已經相信宿誼所說平行世界,所以倒是真有可能。
所以宿誼不是不耐煩,是真的不擅長?人都有擅長和不擅長的,宿誼擅長的太多了,有一些不擅長,讓他更像一個人類一些。
這事若是被他人知道,可能會覺得不能接受。人無完人,但宿天師是人嗎?(宿誼:你罵誰呢……)
不過在慕晏看來,當然不會因此失望,隻是很是無奈,心想需要為宿誼掩蓋的地方,又多了一處。
宿誼將難題丟給慕晏之後,自己就沒心沒肺的去總結水泥方子去了。
如果連慕晏都不能“騙”過皇帝老爹,那宿誼還是等著被皇帝老爹彈腦門踢屁股吧。
宿誼把自己關在屋中好幾日,去總結那些水泥方子,並且盡可能詳細的寫出其用法。即使是宅如宿誼,也煩了,想出門散心了。
他見到李藹,就是在散心的時候。
說起來散心逛街,最開始宿誼還是很期待的。
宿誼恢複記憶之後,底氣足了許多,也不會日日待在屋中,唯恐有什麽禍事撞上來。
回到古代,估計都會對古代的小商小販感興趣。除了新鮮之外,還有很多人的心理,大概是跟現代一些人的宣傳有關。
現代各種質量問題,以及工業化大生產,於是便讓人生出“人心不古”的感慨,總認為以前的人,特別是古時候的人,都是很淳樸的。他們賣的東西,都是真的,半點假都不摻雜的。
後麵就發展成,手工的一定比機器化生產的強,無論是食品還是其他什麽。
宿誼這種不缺錢,至少吃穿從來不用擔心價格的富家子弟,自然是知道至少後麵一種肯定是假的。
手工的隻是逼格比較高,若論質量,在原材料相同的情況下,肯定不比機械化。機械無法替代手工的領域除外。
比如藝術性和創造性。
因此像是珠寶服飾之類,手工的質量肯定比機器高,但那“質量”體現在藝術性上。
再比如食物,機器肯定比不上廚師,因為美味更多時候是主觀上的東西,而機器隻能定量不能定性,更不會創造。
但是有固定配方的東西,就不一定了。
特別是食物,在人工製造的時候,總會不可避免的將一些雜質,甚至汙染物帶進去。特別是在根本沒有食物安全概念的從前,那些人不戴口罩,不戴手套,呼吸的唾沫和手上的汗漬,都混雜到了食物中。甚至製造一些食物的時候,還會用上腳……嗯,腳氣什麽的。
所以現代曝光出來的許多食品問題,都是手工小作坊。而以前,可都是手工小作坊。
不過宿誼雖然不迷信手工,但也比較相信古代人比較淳樸的說法。因為誘惑少吧?因為商業化程度不高吧?
但是第一次在京城逛街之後,宿誼被狠狠打臉了。
在第一次自己出門逛街的時候,慕晏就叮囑宿誼,街邊的小攤小販不要隨意購買,特別是食物,千萬別入口。要想吃什麽,都去大酒樓吃。
可逛街不吃街邊攤能叫逛街嗎?雖然味道可能不好,但是那是一種情調啊。
宿誼認為,慕晏的提醒,是一種富人的自負和矯情。
要知道,美味都是出自於街邊的蒼蠅館子呢。
然後,宿誼就被教做人了。
他吃到了各種各樣奇怪的東西,見識到了各式各樣神奇的假冒偽劣產品。
烤鴨是假的,包子肉是病豬肉,草鞋是紙做的,宿誼感覺,他自己都快變成假的了。
這一次逛街胡吃亂喝,以宿誼拉了整整一天肚子告終。
他才知道,去他麽的人心不古。社會重視質量和安全問題,是在基本需求滿足以後的更高需求。而且隻有法製的約束,才能讓人走上正途。
靠人的自覺性?騙鬼去吧!
街上也不是沒有真東西,但是魚龍混雜,誰也說不清自己買的什麽。而且賣假貨的懲罰,也隻在於被發現之後顧客的憤怒和自己做出的懲罰,官府是不管的。
而且街上所賣的真貨,對於宿誼而言,也是不能接受。比如那包子,就是遠近聞名的良心包子。包子肉是真的肉啊!
至於什麽病豬肉過期的豬肉,對於普通老百姓而言,能買到肉就不錯了,這些算什麽?他們的腸胃也足夠堅挺。
就跟在現代社會中,還有老人家把飯菜放餿了繼續吃,甚至被子孫倒進垃圾桶裏的,還要撈出來繼續吃一樣。在他們眼中,那是浪費,那些都是可以吃的。
古代平民的物質匱乏,是現代人無法想象的。
唯一讓宿誼比較欣慰的是,那些小小的手工藝品還是不錯的。比如小木雕之類,畢竟那些原材料不值錢。
因那次沉重打擊之後,宿誼的三觀都被顛覆了,對逛街的興致少了許多。而且逛街也很少買東西了。
買東西的話,果然隻能去比較氣派的店鋪中購買,畢竟這種地方都是賣給有錢人的,而若是被有錢人發現賣假貨,這些店鋪會死的很慘。
天子腳下都這樣,其餘地方都不用說了。因此宿誼來到青州之後,一直沒有去街上逛逛。今日實在是待在屋子裏待膩了,這次才出來逛逛。
吃一塹長一智,宿誼這次出來可不是逛路邊攤,而是逛店鋪。他專門問慕晏要了一個對當地很熟悉的人來當向導。隻是那向導居然是齊家人,讓宿誼有些驚訝。
雖然他勸說過慕晏要淡定,但慕晏之前對好脾氣的齊韞都是那個態度,可想對齊家是個什麽態度了。宿誼隻以為慕晏收斂了心中對齊家不滿,最多是跟齊家關係不那麽冷淡,但冷淡和合作夥伴的差別還挺大的。
既然慕晏能將陪宿誼逛街這種殊榮交給齊家人,明擺著就是對齊家很是親近了。
陪同宿誼的人乃是齊韞族弟,論起來,這人與慕晏親戚關係更近,乃是慕晏姑姑家的庶子。既然是庶子,親戚關係有,血緣上是毫無關係的,且慕晏和他姑姑關係十分緊張,即使他姑姑已經死了,也沒留下子女,但齊家嫡係跟慕晏見麵仍舊是十分尷尬。
慕晏能釋放如此善意,讓齊家很是受寵若驚。
他們又不是傻子,當然會高高興興的接過友誼的花束,並且爭取把花束埋地下種活,最好種出一片花海。
現在別說陪宿誼逛街,就是陪任意一位慕晏點名的賓客,齊家都會盡心盡力,絲毫不覺得有為難。
而陪伴的是宿誼,他們便受寵若驚了。
前來陪宿誼逛街的齊家人名叫齊馳,字馳之。齊馳在接受此重任時,興奮的覺都沒睡好。他被家中人反複叮囑,一定要陪好宿誼,並且塞給他一大堆金錢,讓他滿足宿誼一切購物需求,要是購買的金錢不夠,可以直接以齊家的名義賒賬,齊家這種麵子還是有的。
若是能得宿天師隻言片語指點,定會讓齊馳受用不盡。
當然,宿天師不是這麽容易被討好的人,即使能陪著宿天師逛街,瞻仰宿天師儀容,便已經足夠令人心曠神怡了。
有齊韞的大肆讚揚,以及齊家對慕晏又十分了解,可以說是青州豪族中,對宿誼的神奇最深信不疑的人。
因為被灌輸多了宿誼的光輝形象,當齊馳見到宿誼的時候,覺得宿誼發絲上都閃爍著神秘的光輝,一言一笑都包含世間真意,隻是他才疏學淺,不能領悟罷了。
而宿誼看見一個盛裝打扮……嗯,的確是盛裝打扮,這臉上撲著粉,還擦著兩團胭脂的年輕人,可真夠盛裝了。
至於那一臉瞻仰聖遺物一樣的神情,宿誼……宿誼已經習慣了。
在京城,許多世家子見他都這一副神情。
在齊馳的帶領下,宿誼開始掃蕩街上比較有名的店鋪,看見什麽好吃的好玩的……都不買。
宿誼現在很挑剔,基本沒有看上眼的。他逛街,也就是看看這裏風俗民情而已。然而他並沒有發現比較新奇的東西,至於其他的,家中所用比店鋪中所賣好上太多,完全不想花錢。
不說宿誼,地方豪族,吃穿用度,也多是自家解決,很少在外購買。就算購買,也是和店鋪簽訂協議,直接“定製”。
他們逛街,也就是看個稀奇罷了。當然,若是淘到什麽好東西,也算是一件比較有趣的娛樂。
宿誼卻對古董沒什麽了解,字畫更是一竅不通,工藝品什麽的,也沒有多少審美細胞。所以他覺得興趣缺缺,理所當然。
而齊馳繼續用崇拜的眼神看著宿誼,心想宿天師果然是高人風範,即使身在喧囂世間,也完全不為世俗所動。宿天師好似沉入世間萬物凡俗之中,但又傲然世俗之外。這才是真正的高人,高人不是住在深山野林,故作脫俗,而是無論身處多麽浮華的世間,仍舊是一股清流。
宿誼看著眼神越來越炙熱,簡直跟追星族越來越像的齊馳,覺得有點頭疼。
這家夥的腦子沒問題吧?怎麽態度這麽奇怪?雖然他很能理解別人對他的崇拜,但這一路上,他沒做什麽吧?怎麽就讓對方的崇拜加深了?
就在宿誼琢磨自己是不是無意間又露了什麽王霸……不,高人之氣的時候,一陣嘈雜讓他回過神來。
他正逛到一個買字畫和字畫相關工藝品的店鋪,而掌櫃正在跟一個文人模樣的人爭吵,其爭吵內容大概是那文人說牆上某名人字畫是假的,掌櫃自然說這人搗亂。
宿誼是個偶爾也比較喜歡看熱鬧的人,於是不動聲色的挪動腳步,想要聽得更真切一些。
那文人和掌櫃的爭論很快就升級了,掌櫃要叫人來把那文人趕走。
那文人冷笑道:“你問我為何知道那是假的?因為這畫所題字之人,是我老師!我老師的字畫,我怎會認不出來!”
“你是嘯林居士弟子?”掌櫃狐疑的看著那文人,道,“嘯林居士的確有一學生,名喚李芳瓊。”
那文人冷哼道:“我便是那李芳瓊!”
宿誼驚訝的看向文人。之前聽慕晏說過李藹,今日居然遇上了?這是有緣?
掌櫃猶豫了。作為這麽一家大店鋪的掌櫃,他的消息是很靈通的,自然知道李藹的確來到這裏了。這人看起來不像是冒充的。
“若是李芳瓊的話,老兒之前失禮了。”掌櫃立刻就收斂了怒容,朝著麵前一人一作揖。他這作態,讓旁人對其評價上升了許多,連李藹都態度緩和了一瞬,“隻是這畫乃是嘯林居士兒子賣給小老兒,且也見過嘯林居士字畫的人作保……”
李藹皺起眉頭,道:“胡緋賣給你的?哼,那我就更能肯定這是假的了。老師一世英名,都栽在這不孝子身上。”
掌櫃猶豫道:“購買這字畫,小老兒也花了不少銀錢。若真是假的,可否告訴小老兒證據?”
李藹麵無表情道:“證據便是,這畫是我臨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