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王承一直知道自己大兒子心中的困惑和憤怒。
王詡一直受的是家族至上, 家族高貴的教育。漢帝式微, 這些臣子早已經忘記了君臣禮儀,忘記了對君王應該有的敬畏。
現在突然讓王家當一個好臣子,王詡心裏自然轉不過彎。
王承也想過好好與王詡說一說,但他轉念一想,孫子都已經成年了,兒子才是現在王家實際上的族長, 他幹涉過多並無益處。至少現在王詡雖然心頭不滿意, 但並未做出多餘的事。他希望兒子能自己想明白。
王詡去救助宿誼之事,王承是有些驚訝的。但他想, 自己都會去求天師解惑,他兒子也去,也沒什麽。
上次與天師交談, 讓他受益頗多,兒子也會這樣吧。
事情果然如王承所料, 不過兒子居然能喝到天師泡的茶, 能聽到天師彈的琴, 這就讓他有些羨慕了。
王承心裏嘀咕,若是宿天師再年長一些,他也了落下麵子,光明正大的找宿誼蹭茶喝蹭親聽。
茶, 他那逆子和不成器的孫子也喝過;但琴,似乎隻有慕晏聽過。
王承好樂,曾經在年輕的時候為聽一曲琴, 在隱士門外佇立兩日,吃喝睡都在人家門口,才換得隱士為其單獨奏一曲。
年紀逐漸大了,王家的擔子也壓在他身上了,王承所做所謂也不能隻憑自己心意了。
現在擔子卸下了,不爭權不奪利,隻剩下教導太子教導子孫,甚至子孫都不需要他多教導了,王承那早年的性子又漸漸複蘇了,壓抑的感情和欲望又漸漸萌生了。
簡而言之,有點從老狐狸,往老頑童“進化”的趨勢了。
隻等什麽時候,他完全“放開”自己。
王承暫時將此事壓在心中不去想,王詡又跟他提起了“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的詩句。
“沒有家族永世不敗。”王承聽後並不悲傷,他道,“即使永世存在,那家族也不一定是原來的家族了。”
王詡對這個也看得很開,他隻是想問父親,那個“謝家”可能是何家。他倒不是想拉攏什麽的,隻是好奇罷了。
王承道:“這個就說不準了。雖說世家綿延百年甚至千年,但實際上誰都知道,不過是那一兩代人,甚至一代人能幹了,然後世家就興起了。其祖宗什麽的,連宗還不簡單?既然曆史不同,皇帝不同,說不定謝家本該脫穎而出的那代人怎麽了。”
王詡道:“父親所言極是。我們隻需著眼當下便是。”
父子兩又談了一些其他的話題,然後王承乏了後,王詡才退下。
這時候,他心頭一片清明,再無半點陰霾。
王詡想,明日起,也和慕河清一樣,按時上班,有事請假吧。哎呀,感覺自己人好像也老了,不適應按時上下班的生活了。
“等兒子再爭氣些,我也該換個悠閑的位置了。”剛升官沒多久,突然萌生了退休之意的王詡歎氣道。而他歎氣的原因,僅僅是因為不能隨心所欲的遲到早退。所以王家的血脈啊,骨子裏好像都隱藏著些許不靠譜。
王承和王詡聊天的時候,沒注意到門口有人一晃而過。
注意到也沒什麽,因為那人本有事想要稟報王承,走到門口,聽守門的家仆說兩人正在商議大事之後,便跟那家仆說了自己自己想稟報之事,便離開了。
那事本也不是什麽大事,不過一些瑣碎的日常,不過碰巧要王承點頭而已。
所以王承後來聽後,也沒在意。
他卻不知道,那人耳力非常強,即使隔著門窗,仍舊聽到了他們商談的隻言片語。雖然隻一會兒,他就離開了,但他聽到的消息,足夠他心頭震蕩許久。
這人正是謝淳,宿誼在狩獵場時見到的謝梁的大哥,王家屬官。
謝淳聽到那隻言片語,正好是王詡描繪宿誼口中那“平行世界”的戰火紛飛,以及“舊時王謝”這句詩的時候。
謝淳和王甫洮交好,和王博源也有交情,自然是聽過宿天師許多事,“平行世界”也有所耳聞。
所說在科學理論上,或許難以理解,但具體事情上,古人也並非無知。古代民間誌怪小說中,也有涉及“平行世界”的故事,隻是多是輔以看到未來,或回到過去之事。
謝淳聽到中原大地這個時候可能生靈塗炭的時候,心中很是低落。雖然並非自己所存在的世界,但都是華夏,怎麽能不難受?
他飛快的報告完自己的事之後,正準備離開時,聽到“舊時王謝堂前燕”的詩句,差點大驚失色,好不容易才保持住表情,假裝鎮定的離去。
回去後,謝淳輾轉難眠。
那異世界的“王謝”中的“謝”,究竟是哪一家?有可能……是他們家嗎?還是說,他們家,有可能成為和“王”相提並論的“謝”嗎?
謝淳失眠了一晚上,待第二日時看著鏡中自己疲憊的臉。他突然覺得自己很可悲。
另一個世界的事,與他何幹?與他們家何幹?
“與其沉溺於幻想……”謝淳沉默了會兒,然後輕笑道,“還說什麽呢,我不是已經決定了嗎。今日休沐,正好趁著回家,做個了斷。”
謝淳這句話,頗有一些“英雄一去不複還”的決絕之意。不知道他說的是回家的,還以為他要做什麽危險的事呢。
謝淳回家之時,聽下人道父親和弟弟都在府中。
謝梁已經辭了司馬家屬官之位。
本來謝梁其實想跟隨司馬鵠的。雖然司馬鵠是二房,但論為人和學識,都是司馬家這代翹楚。而且有司馬家這棵大樹,司馬鵠的未來不會差。但謝梁還在觀望的時候,二房卻被大房鬥垮了,堂堂司馬家二房嫡子,居然被趕到了城郊茅草屋居住。
世家崇尚玄學,謝家卻是以儒學傳家。謝寰難以融入世家之中,便讓長子謝淳棄儒學玄,謝淳經王甫洮幾次帶去聚會清談之後,已經小有名氣。但謝梁卻是傳統謝家的子弟,對玄學不怎麽靈光,更像他父親,因此在司馬家並不受人看重。
跟隨世家的人慣愛捧高踩低,謝梁性子又溫吞,多次被欺負,那次狩獵場上便是。
不過若他跟隨的是司馬驍大哥,也不會遭遇這些了。司馬驍的為人處世比起他大哥還是差太多了。
因遭遇了這些,又自覺跟隨司馬家沒什麽前途,當謝梁向家中直言要辭去司馬家屬官之位,安心備考科舉之事,謝寰便同意了。
不過謝寰道謝梁學問火候還不夠,不足以與天下讀書人比拚,讓他放棄了此次科舉,在家安心做學問,待三年後再戰考場。
謝寰兩個兒子,長子謝淳棄儒學玄,頗受王家欣賞,其儀容談吐,已在世家年輕一輩圈子中小有名氣;次子謝梁專心儒學,走科舉晉升。
對一個家族而言,這就是雙保險了。
謝淳深呼吸了一下,壓抑住心中忐忑,走向父親書房。
謝寰此刻正在房中看書,看的不是老莊,是《論語》。
謝寰早已將《論語》熟背於心,但每次看《論語》,他都有不同的感悟。聖人之言,如同取之不盡的寶庫,究其一生,也不一定能窮盡其中道理。
謝寰一直和世家貴族圈子格格不入。他從來不像大部分“名士”那樣,露出胸膛。謝寰的衣服永遠都是那麽齊整,發冠永遠都戴的那麽正,他嚴格按照儒家的禮儀來約束自己,被人戲稱為“朽木”。
他不與人清談,不求神,不拜佛,不見方士,言修行在於持身以正,因從自身入手。
謝淳“叛逆”,旁人曾經像是看好戲似的,想看父子成仇。但謝寰默許了。那些人又笑話,謝寰自己拉不下麵子,就讓兒子改。
謝寰無論聽到什麽,都是毫無所動,仍舊過著他的一成不變的生活。
“你回來了。”謝寰放下手中書本,道:“你這樣子,是有事要與為父談?”
謝淳撩起袍子,跪在地下。此時的他,半點沒有外麵世家常見的那副風流灑脫名士之風的少年郎的模樣,他的神情很嚴肅,與謝寰如出一轍。
“兒子不孝。”謝淳磕頭。
謝寰沒有回答,示意謝淳繼續說。
謝淳磕了頭後,道:“兒子已經參加鄉試。”
謝寰似乎並不驚訝,他問道:“名次如何?”
謝淳道:“第十一。”
謝寰道:“你想科舉?”
謝淳再次磕頭,道:“是。”
謝寰道:“你不想當名士?”
謝淳沉默了一會兒,半晌道:“是。”
謝寰拿起《論語》,一邊看書一邊隨意道:“那就去吧。以你學問,未到經魁,應是生疏了。既然決定,就潛心備考吧。”
謝淳道:“兒子想辭去王家屬官……”
謝寰視線落在書上,頭也不抬道:“你自己決定就好。”
謝淳鬆了一口氣,磕頭離開。
待謝淳離開之後,謝寰才深深歎了口氣。他放下書,道:“累世大儒嗎?天師啊天師……”
謝寰揉了揉眉間,繼續看書,卻怎麽也看不進去了。
他又想起次子秋獵回來,談及其所受到的折辱,以及天師對他的友好,以及對謝家的評價。
儒學傳家,書香門第,累世大儒……
罷了罷了,就一條道走到黑吧……謝寰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