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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舊聞

  聖人又扔了茶盞,天青色的汝窯碎成了八瓣,就落在嶽奔雲膝前。待他發泄完怒氣,也回過神來了。示意靳寬下去,將禁軍收攏起來,再將汪大監叫進來,傳召各軍機大臣。


  汪大監是侍奉聖駕多年的人精了,掃了一眼地上的碎片,臉上半分也不露,隻領了旨,應諾而去。倒是靳寬,臨走前,瞥了嶽奔雲一眼,又說道:“陛下莫忘了臣先前所奏之事。”


  “先關到詔獄裏。”聖人聲音冷極。


  嶽奔雲此時不關心靳寬先前奏過何事,也不關心自己要關在何處。不等人來押,就自己撐著冷硬的青磚踉蹌著起來。


  屋外,才停了不到半日的雨似乎又要下了,一聲一聲的悶雷響著,天氣也悶人得很,壓得人幾乎喘不過氣來。


  詔獄是專門關押欽犯的地方,隻有天子朱筆禦批或者親下口詔的犯人才能關押。先帝苛政時,詔獄人滿為患,幾乎日日都有嚴刑拷打致死的犯人被拖出去。隻因本朝宣宗仁懦,除開數年前雍王逆案和貪腐案關押了不少人之外,詔獄幾乎可以算是門可羅雀,就連這裏的老鼠都是瘦的,窸窸窣窣地出沒。


  待押他來的人離開,嶽奔雲入目所見就隻有一個個空蕩蕩的牢房,還有一胖一瘦兩個牢頭,鎖上牢門後徑自到一旁投骰喝酒。


  嶽奔雲靠坐在角落裏,抬頭看著高處的一扇小窗,雨又下了起來。他複又閉上眼睛,什麽都不想了。


  詔獄裏長日無聊,也無人來嚴刑拷打他,他就好像被遺忘了一樣,被扔在這四角的牢房裏。雨連著下了許久,從那一扇小窗裏根本分辨不出清晨傍晚,隻能根據一日兩頓送來的飯菜辨明時日。


  他的長劍和匕首都被搜了去,隻能在牢房角落裏找到一片瓦礫,在牆上刻下痕跡來記錄日子。好在兩個牢頭也和他一樣無聊,酒足飯飽之後,就開始聊著外頭的時勢,沒人來管,聊起來便少了顧忌,嶽奔雲日日地聽著,心中也有了數。


  果不其然,那日之後不久,肅王便扯起了“清君側”的大旗,揮師北上。洋洋灑灑的一片檄文,文采激揚,寫著寵妃當道奸佞亂政,慫恿皇帝迫害忠臣殺辱宗室,天降不詳之兆,連月大雨。就連當年雍王逆案也翻了出來講,替雍王翻案。


  “清君側”簡直就是多年來造反的人們最愛扯的一麵大旗。


  永州厲馬秣兵,一路北上。本朝居安已久,一時間被殺個措手不及。兵貴神速,不過兩月餘,就打到了京都外的最後一道防線綏陽,僵持不下。最後,是肅王命人在應渠上遊閘住水,連著幾日大雨之後放閘,滔滔之水順著地勢一下衝破了綏陽城門,肅王的兵馬直指京都。


  詔獄裏的牢頭每日這樣說著,似閑聊一般,事不關己,無論誰坐了皇位,於他們都無大礙,不過是一樣當差,一樣幫皇帝看犯人。


  又是一日,吃過晚飯,嶽奔雲不過才用瓦片在牆上劃了一道,詔獄裏卻來了人,要提他出去,也不說是為何,也不說要殺要放。嶽奔雲心裏坦然,即便是聖人要殺他,他也隻當還一條命,他現在無牽無掛,好似又回到了遇見檀六之前,煢煢然一身,沒有未竟之事,沒有要念著的人。


  那來押他的人,一路把他帶進宮裏。


  宮禁裏與往日大不相同,人煙稀少,偶遇幾個宮女太監,都是行色匆匆的,還有幾個帶著包袱細軟,滿麵惶然,低著頭腳下走得飛快。


  到了沈貴妃所住的長樂宮,曠殿寂寂,正殿裏站著靳寬,麵無表情,手裏按著佩刀,汪大監在一旁攏著袖立著,低著頭,看不見表情。旁邊的暖閣裏依稀傳來貴妃淒惶的哭叫聲。


  “……陛下!陛下!讓臣妾陪著陛下吧,若亂黨闖進宮,臣妾絕不苟活!”


  沒有聽見聖人回應她的聲音,隻聽見她越發驚惶,末了竟嘶吼起來。


  “不要!我不想死!陛下,饒了我吧……”


  裏頭一陣亂響,還有花瓶落地桌椅碰倒的聲音,不一會兒便沒了聲音。又過了半柱香時間,聖人才從裏頭踉踉蹌蹌地走出來,發冠被扯歪了,散下來幾縷發絲,臉上脖子上都是被女人抓出來的指甲痕。


  “貴妃貞潔,自縊了。”他說完後便癱坐在太師椅上,似是累極。靳寬與汪大監麵麵相覷,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聖人似是才發現嶽奔雲靜靜地站在這裏,厲聲喝道:“朕自問待你不薄,你為何害朕!”


  似乎連老天爺站在肅王那一邊,下了好些天的雨竟在大軍逼近帝都之時停了,久未見的月亮出來了,銀光斜斜地穿戶而來,灑在地上。嶽奔雲借著月光,看見聖人往常溫和的臉此刻陰沉著,叫喊完之後,嘴張著,喘著粗氣,頭發散亂,再不像以往那樣從容。


  他辯無可辯,隻好又跪著,不發一言。


  “你定是因為當年的事恨朕,”聖人一把將桌案上的大半東西掃落在地上,隻剩下一個酒壺,幾個酒杯,他喃喃自語,“你父親為朕擋過刀,他定然不懼為朕而死,你憑什麽恨朕……”


  嶽奔雲不解地抬頭,竟不知他話中何意。


  “若雍王不死,他一定要謀反的,父皇當年就更寵愛他些!他死了還不夠,他的黨羽也要死!肅王也得死!”


  嶽奔雲一時說不出話來,心裏砰砰直跳。當年雍王逆案,竟是莫須有的。他父親被誤判抄家,扯出貪腐案來,竟然也隻是為帝王作了筏子,清除朝中黨羽。


  外頭原來是靜靜的,現在卻隱隱約約有了喧鬧之聲,像是有什麽人闖進宮裏來了。


  “朕憐恤你幼年失怙,養著你抬舉你,已經是天大的恩典了,前事不究,現在也該是你報恩的時候了。”


  嶽奔雲一時千頭萬緒湧上心頭,隻覺得啼笑皆非,十數年來的每一日每一夜,竟都是拜天子所賜,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不過如是。滿腔熱血,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竟隻是為殺父仇人賣命,他好像總是所信非人。


  報恩?報什麽恩。


  聖人好像一下子打起了精神了,一掃頹唐,眼中迸發出了熱烈的情緒:“你去,你去替朕找來檀六,他既能闖入宮禁全身而退,定也能萬軍之中取肅王首級。一旦得手,朕許他高官厚祿,封侯拜相。”


  嶽奔雲不料自己竟真的笑出了聲,抬眸說道:“我如何能找得到他來。”


  “胡說,你當然能,你與他有私。”


  嶽奔雲看了低頭不語的靳寬一眼,低頭又冷冷地笑了笑,不再說話了。聖人見他如此,情緒又激動了起來,外頭的聲音越來越大了,像有兵卒闖了進來,有刀劍相擊之聲。


  “廢物!都是廢物!”他瞪大眼睛,發冠掉落在地上,頭發盡數散開,顫抖著手,拿起酒壺倒了三杯酒,示意汪大監過來,讓他拿給嶽奔雲和靳寬,“既如此,你們也與貴妃一樣殉國吧,這壺酒是朕留給自己的,賜些給你們。”


  汪大監躊躇著,偷覷著聖人的臉色,拿了兩杯,聖人叫住了他:“這杯是你的。”


  汪大監顫抖著聲音謝恩,將三杯酒盡數拿了起來,一一遞給兩人,他手上拿不穩杯子,酒被灑出去大半。


  嶽奔雲接過酒杯,酒散發著膩膩的甜香,是鴆酒。他抬頭看,汪大監顫抖著跪下,不住地磕頭,求聖人饒命。靳寬站在聖人身側,一手拿著酒驚疑不定,一手摸向腰間的佩刀。而聖人,則用鷹隼一樣的目光,定定地看著嶽奔雲。


  門外傳來了甲胄之聲,火把的亮光透過門扇透進來,有人推門,隻是殿門拴上了,一下子推不開。


  嶽奔雲腦海裏閃過了許多畫麵。


  有曾經見過的漫山遍野的灼灼桃花,輕輕飄動的紅色幔帳,還有沒有見過的,西湖遊船大漠磷火。


  他舉杯將杯底的鴆酒盡數灌入喉中,杯子叮一聲落地。


  “撞門!快,撞門!”外頭有人喊道,聲音聽著熟耳。


  嶽奔雲腦海中漸漸混沌起來,喉間發癢,一口猩甜的血湧上來。他看到靳寬抽出刀來,對準了嚎啕大哭狀若癲狂的天子。


  門“砰一聲”被撞開,外頭的兵卒全部一擁而入。當先一人煞白著臉,衝過來,半邊身子染了血,手中兵器毫不猶豫地扔開,一把將軟倒在地上的嶽奔雲接住。


  “謝玄!謝玄快過來!解毒!幫他解毒!”


  嶽奔雲落入了一個溫暖厚實的懷抱,模糊中,他看到天子的頭顱被一刀砍下,骨碌碌地掉落在地上,雙目圓瞪。


  抱著他的人是檀六,眼中有淚湧出,落在他臉上,癢癢的,溫熱。


  嶽奔雲長長歎出一口氣,失去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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