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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等待

  待到家的時候,雨還是很大,大得不辨時辰,不知是中午還是黃昏,恍恍然似與世間隔絕,隻餘傘下的一方天地,隻餘下緊摟的手,濡濕的發。


  嶽奔雲推開家裏的大門,屋簷邊落下雨珠,似斷線的珠子。


  他遲疑著正要開口讓檀六離去,檀六收了傘便把他推進屋裏,嘴裏叨叨地說道,雨大進去說,進去說。


  兩人進了屋,卻沒什麽話可開口的,隻有濕了大半的衣服一下下往下滴水。


  良久,檀六想要開口說那闖宮的事情,目光觸及嶽奔雲擺在床頭的走馬燈,話又咽了下去。唇合上又張開,最後吐出來的是長長一聲歎息,還有輕輕的:“你,要不辭官罷。”


  嶽奔雲順著他的目光去看那走馬燈。


  走馬燈沒有蠟燭的熱氣驅動的時候就不轉了,靜靜地放著,彩畫上的小小少年鮮衣怒馬,雖不是畫的笑顏,但也看得出眉眼飛揚,肆意痛快。


  他腦海裏想了許多,想小的時候被抄家流放伊犁,想獨自支撐門戶十數載,最後想的是聖人拉著他的手濕著眼眶說他像父親,皇宮大內點著龍涎香,芬芳馥鬱,煙霧嫋嫋。


  雨小了些,淅淅瀝瀝的。


  嶽奔雲搖了搖頭,推了推檀六:“待會兒雨又要大起來了,你快走吧。”


  檀六直接攥住了他推自己的手,傘扔到地上,低頭噙了他的嘴唇親他,彼此的唇舌間似乎還留著先前纏綿的餘溫,互相掃過齒列,舌尖相抵,黏膩地翻攪著,熱烈又克製。


  唇稍稍分開,嶽奔雲隻覺得檀六目光灼灼,快要把自己臉上燒出個洞來。再這樣下去,又要滾到床上了,他隻好板著臉說道:“你先回,我想……”


  他話音未落,檀六卻是目光突然清明銳利起來,頭猛地專向關緊的窗戶,心隨意動,手一揮,似有利器破窗而出。


  嶽奔雲不明所以,目光驚愕,檀六眯了眯眼,皺著眉頭:“方才有人在窗外。”


  兩人推窗看出去,窗外已空無一人,檀六揮出去的匕首直直釘在庭院的老梨樹上,因著鋒利無比,大半沒入樹幹之內,上麵釘著一片鴉青色布料,是從衣衫上被匕首帶下來的。


  檀六冒了雨過去,將匕首和布料拔了下來,遞到嶽奔雲手上,讓他細細看。


  兩人未及討論,院外傳來了拍門聲。


  “嶽老弟在家嗎?是我!”


  是靳寬,算著日子,他也該侍奉著聖駕從京郊的祈雨圓丘處的行宮回來了。


  嶽奔雲將匕首遞回,急忙讓檀六先走,檀六卻不收,反而將藏在袖中的皮鞘也掏了出來,塞到嶽奔雲手裏:“這把匕首鋒利,你收著防身。”


  不等嶽奔雲拒絕,檀六便到院牆邊一躍而上,翻牆而出。他將東西收好,撐了傘穿過小院去給靳寬開門。


  靳寬立在門邊的簷下,身上穿著蓑衣帶著鬥笠,匆忙跟著嶽奔雲進到內堂,嘴上不住地呼冷,絮絮叨叨地說道:“你沒看到,那真是神了。聖人不過剛祭天,風便刮起來了,天也陰了,隻不下雨。待聖駕回鑾,才嘩嘩下起來,想來也是老天爺不願讓天子受雨淋。”


  嶽奔雲給他燒了熱水衝來茶,熱騰騰地讓他喝,靳寬捧起杯子咕嚕就喝幹,身上的蓑衣卻也不脫,行動間頗有不便。


  嶽奔雲隨口說了句:“你那蓑衣脫了吧。”


  靳寬隻顧喝茶,低著頭垂著眼:“不必,待會兒就走,省得麻煩。”


  嶽奔雲掃了他一眼蓑衣底下穿著的鴉青色箭袖,也不出聲了,心裏卻有些不痛快。


  自古當帝王的就沒有不多疑的,就是宮裏當差也要至少兩人一隊,互為監督。他自問沒有什麽做什麽虧心事,就是和檀六有了糾葛,也是公私分明的,不曾透露一絲有損天家的消息。聖人若要問要罰,他也覺得無甚不可。


  他收了心思,心裏想著還是正事要緊,將反賊想要五日後闖宮,意欲劫出肅王之事告知靳寬,讓他代為上達。


  靳寬也知道事情嚴重,凝了神聽他講完,便要抱拳告辭:“我即刻入宮說與聖人聽,到時候少不得還需嶽老弟禦前護衛。”


  嶽奔雲也不欲多說,點頭稱是,便將他送了出去。


  與此同時,仍未離去的檀六十指抓著屋脊伏在屋頂,被雨淋得渾身濕透,腦海裏卻翻來覆去都是方才嶽奔雲與靳寬所說的話。


  他果然是聽到了日期的,隻是與自己耍了心眼。檀六扯了扯嘴角,露出個牽強的笑容來,目送著嶽奔雲撐著傘送靳寬出門,腰背挺直,英氣十足。


  也罷,既然互相都沒有赤誠坦然,也算互不相欠。


  檀六悄無聲息地從屋頂上下去,重新翻牆離開。


  小院裏仍淅淅瀝瀝地下著雨,老梨樹梨花都謝了,長出了綠葉,卻顯得格外沉寂。


  隔天嶽奔雲就被重新召進宮,複了職。聖人還是像往常一樣笑語溫煦的,說他這些天竟是瘦了。沈貴妃在旁邊翹著小指給聖人剝一隻蜜柑,打趣道,瘦才好,妾想瘦卻日漸豐腴。


  嶽奔雲卻不再侍立禦前,聖人著他帶一隊禁衛,去看守肅王所在的宮苑。


  在旁人看來,嶽奔雲是被聖人冷落疏遠了,但嶽奔雲心裏知道輕重,一刻都不敢怠慢。


  聖人因著不想背苛待胞弟的名聲,也不禁錮著肅王,讓他可以在宮內走動,隻是把傳遞東西看的極嚴格。王妃每隔幾日,就讓王府的小宦官送點起居的東西進來給丈夫,每次都由禁衛連東西帶人翻查個底朝天,絕無半點夾帶的可能。宦官送了東西來,最多也就給肅王行個禮問個安,半句避人的話都說不得。


  如此幾天下來,雖則肅王人好,和聖人一樣,總是溫聲絮語的,嶽奔雲繃著神經,也不免疲累。


  五日後,五日後。


  這個日子就像懸在嶽奔雲頭上的一把劍,隨時要掉下來將他劈個正著,但他能做的隻有等待。


  雨仍舊不間斷地下著,時大時小,整個京都的人漸漸由喜轉憂,應渠水位日漲,京郊良田都在應渠下遊,如果還要下雨,隻怕要遭殃。今年如果澇了,舉國收成不好另說,應了之前挖出鳴蛇化蛇的不祥之兆,隻怕剛安穩下來的人心又要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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