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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夜色

  嶽奔雲決定從此以後再也不聽戲了。


  他和檀六在那亭子底下的水中整整聽了小半個時辰,檀六也興致勃勃地哼了小半個時辰,興起時,橫在他腰上的手,還在水下一下一下地打拍子。他就盯著檀六泛著水光的半拉胸膛,看了小半時辰。


  王安好不容易散席了,庭院複歸寂靜。


  兩人泅水遊到塘邊,檀六雙手在岸邊一撐上了岸,回身拉了嶽奔雲一把。他們鬼鬼祟祟地到了院牆下,分別一個縱躍,翻牆出去,落在了漆黑無人的梧桐巷子裏,更夫打更的聲音從遠處傳來。


  嶽奔雲腦子裏頭過了一下這兩天發生的事情。


  沉香閣假扮小倌偷聽,今晚潛入王安書房翻賬本,每次都是在最關鍵的時候,被偶遇的檀六幫上一把,若說都是湊巧,那也未免太巧了。嶽奔雲雖不是心機深沉七竅玲瓏的人,但也不笨。


  檀六見嶽奔雲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打轉,轉過來大大方方地讓他看。


  春末夏初,衣服穿得不厚,此時全身上下濕透了,原本寬大的襴衫緊緊貼在身上,肌理輪廓呼之欲出,麵容雖不是頂英俊的一類,卻自有一番放蕩不羈的風流蘊藉,放在沉香閣裏,應該是紅倌窯姐的心頭寶。


  “看什麽呢?”


  嶽奔雲拉了拉緊貼在皮膚上的袖子,鋒銳的眉總是皺著:“你和肅王有過節?”


  “為何這樣問?”


  “那你何故每次幫我。”


  “湊巧罷了,不謝不謝。”


  嶽奔雲最是煩他這個裝傻打太極的模樣,想到方才兩人在水中呆的那小半個時辰,心裏頭煩躁,手按到腰間的佩劍上,拇指輕推劍柄,寶劍露出雪白的一截來,泛著寒光,嘴唇緊緊抿著,濕透的頭發一綹一綹黏在泡的發白的下頜上,一副不好惹的樣子。


  “你快從實招來,不然……阿嚏!”


  檀六“噗嗤”一聲笑出來。


  嶽奔雲在冷風中連著打了好幾個噴嚏,佩劍歸入鞘中,惱羞成怒地抬頭要去瞪他。


  才發現,檀六已經不見了,巷子裏隻剩下他一個人,打著噴嚏。他吸了吸鼻子,摸出懷中抄錄賬本的那張紙來,宣紙被包在牛皮紙裏,隻被水浸濕了邊角,字跡還算清晰。


  巷子裏,一片桃花瓣飄落下來,黏在他濕透的衣服上。


  嶽奔雲把宣紙重新包好,放回懷裏,輕輕拂去那瓣桃花。


  時值初夏,人間四月芳菲盡。


  自那一天泡了水,十多年來都不怎麽生病的嶽奔雲得了風寒,成日裏打噴嚏。似乎自從遇上了檀六就沒好事,從腦袋開瓢,到鼻子擤得發疼。


  期間靳寬來了一趟,幫他把抄錄好的賬目遞到宮裏去。靳寬是第一次到他家裏來,歎了一句,院子雖好,就是缺了點人氣。


  等他走了,嶽奔雲一口悶了黑漆漆的藥,有些發冷,裹緊了被子,團成一團,昏昏沉沉的睡得不太好,連著做了幾個夢,記得不清。


  隻記得最後一個,夢到他自己在沉香閣自瀆那一晚,他渾身發熱,手中上下不住地套弄著,快感一陣陣自下傳來,嘴唇微張,喘個不停。耳邊還有另一個人的聲音,也在喘,一聲一聲的,急促而又急切。


  等到在夢中釋放的時候,他也睜開眼睛醒了過來,一身的汗,褲襠裏濕濕黏黏的。


  轉眼就到了四月初十,嶽奔雲在家裏從朔日東升等到了夕陽西下,檀六才施施然而來,破天荒的,不翻牆,而是敲了大門。


  他們出了城,城門外,檀六著人備了馬,兩人翻身上馬,並轡疾馳,到城外北山腳之下,摩雲寺就在北山山頂上。


  兩人下馬,將馬拴在官道邊。馬是好馬,頭上長角,肚下生鱗,蹄下有爪,一匹色作棗紅,一匹烏雲蓋雪,乖順地低頭吃草。


  嶽奔雲心裏喜歡,在馬脖子上拍了兩下,順著鬃毛摸了又摸。


  檀六催他:“走吧,再不走,天黑了山路不好走。”


  此時已金烏西墜,月亮在東邊的天上有個隱隱約約的輪廓,嶽奔雲不解:“早些出門可不更好。”


  檀六笑著,像個藏寶的孩子:“待會兒你就知道,定讓你不虛此行。”


  兩人順著山道上山,摩雲寺聲名不大,香火也不如皇家寺院恩慈寺旺,加上主持是個怪脾氣,不修大路,美其名曰,進香需心誠,要靠兩條腿上山,所以山路上寥寥無人。嶽奔雲在很小的時候,被父母帶著走過,已記不清了,這北山上的摩雲寺到底有什麽能讓人趁夜上山,不虛此行。


  隨著天色漸暗,狹窄山道上就剩下他們兩人在走。


  走到一處陡峭,檀六大步跨上去,回身彎腰給嶽奔雲伸出一隻手來,手指舒展,半點繭子都沒有。


  嶽奔雲不喜歡他總是以照顧幫助的姿態出現,避過他伸來的手,自己跨了上去,大步走在前麵。他們正走在大樹蔽日的林蔭道上,天邊殘留最後一絲夕陽。


  嶽奔雲邊走邊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回頭問檀六:“你不使兵器麽,為何手上一點繭子都沒有?”


  檀六從腰間抽出一把匕首來,正是上次在瓊林苑裏劃傷嶽奔雲的那一把,閃著寒芒,他隨意在手中轉了幾下,又放回皮鞘裏,然後就著夕陽光看自己的手。


  “師傅說,吃我們這行飯的,最要緊的就是一雙手了,如果有繭子,手感不對,機關鎖鑰就摸不準了。”


  嶽奔雲伸出自己的手給他看,指尖虎口處都有劍繭,摸上去有些硬,他問:“那你既然用匕首,如何能不長繭子。”


  檀六抓住他伸出來的手,低頭用指尖去撓他薄薄的劍繭,眉眼低垂,眼睫的影子被打在眼下:“小時候,一練出繭子來,師傅就拿滾燙的藥水給我們泡手,把一層皮肉燙去,長出嫩嫩的新肉來,如此幾年,也就不長繭子了。”


  嶽奔雲被他撓得手心發癢,驀地合手握住他的手指。他心裏悶悶的,又鬆開手放開檀六的手指,唇張開又合上不知說什麽好。


  良久方道:“我們?”


  檀六不再說了,錯身越過他,走到前麵去:“快走吧。”


  兩人無話,隻一味地往山上走,不多時,連最後一絲日光也消失了,玉兔東升,夜色籠罩大地,山路漸漸有些看不清了,還好,他們都是練武之人,腳程比常人要快,已能依稀聽到山寺的鍾聲,證明不遠了。


  他們繞過一個彎,檀六停住:“到了。”


  嶽奔雲不解,寺門就在前麵拐彎處,如何就停住不走了。


  檀六示意他回頭,從山崖看出去。


  嶽奔雲回身一看,愣住了。


  遠處是入夜的京都,萬家燈火連成一片,如銀河一片和天上的撒碎星光相互輝映。


  山無雜人,靜若太古,回首京都,煙火城中,真如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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