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領旨
嶽奔雲像狠狠地睡了一覺一般,醒來時不知今夕何夕。
他好好地趴睡在自家的床上,窗外月色當空,屋內一燈如豆。窗邊的幾案上,放著一個精致的釉裏紅玉壺春瓶,裏頭插著兩朵牡丹,已然開敗,酡紅的花瓣紛紛落下。有個人,懶懶散散地倚在案邊,伸出一隻手,去輕撫花瓣,如拂美人香肩。
嶽奔雲想支起身子來,不防後腦勺上一陣刺痛,他“嘶”地一聲,手往頭上摸去,摸到了纏得厚厚的棉布。
瓊林賜花那晚的事情全部湧入腦海,肅王遇刺,檀六盜花。
案邊的人站直了身,走了過來。著牙色盤領襴衫,窄袖,束革帶,著軟靴,腰間掛著玉佩香囊林林總總的一大串,鬢發高高梳起,嘴角含笑,眉眼風流,似一個京都裏隨處可見的名門仕子。
嶽奔雲泄了氣,好好地趴在床上,沒好氣地說道:“你出入我家隨意得很。”
檀六搬了一張圓凳坐下,謙虛道:“沒有沒有。”
嶽奔雲麵無表情地說道:“你又來作甚。”
檀六抬起下巴朝那牡丹花示意了一下,笑得真誠:“送花探病。”
滿口胡話,嶽奔雲心想,臉上連表情都欠奉:“檀大盜花了大力氣,不惜受傷弄來的花,我怎敢要。”
聞言,檀六渾不在意地扯了扯領口,露出一點白色的紗布來。他從懷裏摸出一個紅木描金的腰牌來,上麵寫著嶽奔雲的官職名諱,拎著上麵綁的繩子一晃一晃的:“在下全須全尾地脫險,托賴嶽大人啊。”
嶽奔雲懶得理他,麵朝裏,閉目沉思。
若檀六真是行刺肅王的賊人,那他又是為誰效力。他夜闖瓊林宴,本可密不告人,又何必湊到自己這裏來,胡說個竊花的名頭。他若想拖自己下水,那日在瓊林苑的假山石洞裏,他隻需要將他輕輕打暈盜走腰牌,嶽奔雲自然有嘴說不清,少不得要被安個勾結刺客的名頭,被禦史的口水淹死。
這樣巴巴地湊過來,總不會是為了好玩,底下有什麽心思,一時竟猜他不出。
一舉一動,檀六總是老神在在,如一條滑不溜手的魚,一次次從撈魚的人手中滑走,三兩下擺尾就消失在水裏。
腦袋上還疼著,憑什麽自己死魚一樣趴在床上動彈不得,他檀六卻像個沒事人似的。嶽奔雲越想越氣,右手摸索著,摸到一個腦袋大小的木涼枕,轉手就朝檀六那頭扔過去。
木枕雖不重,但嶽奔雲趴著不好使力,去勢並不猛,按照檀六的身手,完全能避開。
隻見檀六下意識地一偏頭要躲開,又止住了,那木枕重重地擦過額角,重重地落地。檀六的額頭立馬就紅了,估計過兩天就要青腫起來了。
檀六虛張聲勢地揉了揉,揉得更紅了,嘴裏不住呼痛:“哎喲哎喲,疼死我了。”
嶽奔雲瞧他的樣子,不像是喊疼,倒像是撒嬌賣癡,一副風月場裏和窯姐紅倌調笑的做派,心裏頭不屑,冷哼一聲,閉目不動。
見他闔目不言,劍眉微蹙,嘴唇卻與英氣的麵容不符,略顯豐潤,緊緊抿著,檀六站起來,理了理衣衫皺褶,施施然道:“我想約嶽大人四月上旬摩雲寺桃花禪一聚。”
嶽奔雲不知他意欲何為,也不想理他。
“城外北山上有摩雲寺,寺後有峭壁千尋,有小樓背向而築,名桃花禪。”
“……”
“人間大地春歸,芳菲盡散,賞山寺桃花最為好。”
“……”
“太好了,那我們不見不散。”
聽他自說自話,嶽奔雲忍不住要睜開眼罵他,待睜開眼時候,屋內又沒人了。隻有家裏的老仆,敲了門,顫顫巍巍地端進來一碗黑漆漆的藥。
嶽奔雲在床上趴了快有一旬日,每日裏檀六總是偷偷摸上門來,每日打扮總是不同。有時是鶴發白眉的老翁,有時是衣衫襤褸的乞丐,不一而足。
檀六每日上門來,除了饒一杯桌上的茶喝,還不厭其煩地說摩雲寺桃花禪。嶽奔雲開頭還開口趕他,到後來幹脆閉口不言閉目不看,權當聽曲。
等嶽奔雲一拆了腦袋上的白紗布,聖人立馬詔他入宮。嶽奔雲鄭重其事地換上禦賜的大紅貯絲麒麟服入宮去。
等嶽奔雲到了宮裏的時候,聖人倚坐在長樂宮西暖閣裏,藏在琉璃珠子串成的簾子後麵,麵目影影綽綽,龍涎香在博山爐裏點著,煙氣嫋嫋上聲,香氣馥鬱。
他不禁想起他第一次麵聖的時候,殿裏也點著這個香,他是個初入宮禁的懵懵懂懂的小少年。
他從發配伊犁的路上被赦回,想找回父母家人屍骨安葬,但雍王逆案的罪犯都已處決,屍骨扔到了城外荒墳,淺淺地埋著,早就被野狗扒出來啃得麵目全非,不知道誰是誰。抄家抄走的物件悉數歸還,但經過層層盤剝,值錢的值得紀念的物品早已被偷梁換柱,無處追索。
開始還時常傷心地哭,後來長期獨居,他也不哭了,隻是練武讀書,每到年裏,總有宮裏派來的宦官上門,有時候是幾句嘉勉的話,有時候是些賞賜。
到後來,他中了武舉,聖人召見他。
他不過將將跪下,聖人卻急急地掀了簾來扶他,端詳他良久,歎了一句:“甚肖乃父!”
他當時就濕了眼眶。
“你先下去。”
這是聖人跟侍立在身旁的靳寬講的。靳寬做了個揖便掀了簾子走出來,和嶽奔雲打了個照麵,點頭示意,便下去了,暖閣內隻餘下他跟聖人,連個打扇遞茶的宮人都沒有。
嶽奔雲跪下請罪:“請陛下治臣護衛不力之罪。”
聖人似是不以為意,在簾後擺擺手,讓他起來。嶽奔雲仍舊不起,將與檀六相遇沉香閣,檀六妄言竊花,還有那日瓊林苑假山石洞中遇見檀六負傷,自己腰牌被盜之事說出。兩人近日相見,還有之間談話就隱去了不提。
聖人聽罷,沉吟良久,指節一下一下扣在檀木小幾上,一聲一聲悶悶的。良久方道:“王弟因母後冥壽入京祭祀,如今遇刺,雖未受傷,但受了驚,身體不好,盤桓宮中。”
嶽奔雲又要告罪,聖人款款說道:“王弟引來檀六刺殺,也不知道是招惹了哪些心懷不軌的人。朕聽聞王弟入京後曾去過沉香閣,你又說檀六於沉香閣出沒,如此,你替朕去瞧瞧,將功折罪罷。”
嶽奔雲沉吟:“那是否要緝拿檀六?”
“不必,免得打草驚蛇。你留意一下,這檀六究竟是何許人。”
嶽奔雲領旨而去。
他到家時候,檀六又早早地等在他家院子裏,自帶酒水,自斟自飲。
春已近暮,梨花開盛了又將謝,風一吹便如落雪一般,偶有幾瓣,落入檀六杯中,他也不嫌,舉杯仰頭,一飲而盡。
“不知四月初十,嶽大人有空否。”
想到聖人的交代,拒絕的話到了嘴邊又咽下去了,嶽奔雲麵無表情地點點頭。
見他答應得爽快,檀六也一句不問,隻是深深地看他一眼,仿佛早有所料,舉起酒杯致意,又飲一杯。
嶽奔雲快步走回自己的房間裏,幹脆利落地關上房門。
半晌又打開門,扔出來一個瓶子,滑過一道弧線,直直地落入檀六懷裏。檀六舍了酒杯,拿起來一看,原是那天他探病帶來的那個玉壺春瓶。
“幸好沒砸壞!這個更貴些,要一百兩。”
回應他的,是嶽奔雲再一次重重關上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