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三章 極寒極熱
羽安的這個怔發得很短,身後低沉的聲音很快就將她的神思喚回來:
“你早知道我會跟著你,所以那番話既是說給你母親的,也是說給我的吧。”
羽安回過神,也不看身後,隻點頭道:“是,我既是說給母親聽的,又是說給你聽的。”
“你不是不認我這個父親嗎?還跟我說這些幹什麽?”沐原城道,聲音裏沒有絲毫波動。
羽安沉默了一會兒,火盆裏的光照著她的臉,顯得那臉難得有些暖意。
她道:“那時年幼,乍逢大變滿心決絕,覺得和你們這些捧高踩低視人命為草芥的卑鄙小人共處一室,簡直是對阿傑阿玉的汙蔑。那時候我失去了最親的人,就痛恨所有有能力救卻沒有救他們的人。”她仰頭看向星空,“但我漸漸明白,世上的事不是非黑即白,我的很多恨都是沒道理的,尤其是對你,你當年做的隻是你該做的一切,什麽錯都沒有。”她終於轉身看向沐原城,眼神安靜,語氣也很淡,“最重要的是,你我是父女,我身上流著一半你的血,還從你身上繼承了靈力。血緣是沒法更改的,不管我們承不承認,所以那些話也是說給你聽的。我今夜,探望雙親,交代近況,天明繼續上路,也許能如釋重負。”
沐原城的神色終於微微的起了一些變化。
眼前這姑娘還十分的年輕,剛過二八未至桃李,正是任性張揚的年紀。可是這孩子已經經曆了太多,她長大了,比更多成年的人都成熟,再不是當年那個決絕無畏的小姑娘。
當他在客棧昏暗的樓道裏看見她,他並沒有一眼認出,不僅因為他以為命花已謝的人必然死去,不可能再活著站在那裏,還因為即便她和她的母親的容貌聲音那般相像,那周身氣度,眼角眉梢的神情,卻還是截然不同的。她與她母親完全不一樣,她母親活得就如冰雪,不沾紅塵,但這個孩子,她真正擁有冰雪的力量,卻在紅塵中摸爬滾打,長成了完整的人。
羽安看了看沐原城的表情,垂下眼,“你也是來吊唁母親的吧,母親在世的時候你們的感情並不好,像一對怨偶,我一度很想知道你們過去的故事。不過現在不想了,無論過去怎樣,母親已經走了,你還會記得來看她,就很好了。”羽安站起身,拍拍膝上泥土,轉身往園外走,“我想說的已經說完了,剩下的時間留給你們吧。”
“等等。”擦肩而過時沐原城喚住她,“你和風家少主…”
“就像我剛才說得那樣,我們兩心相悅。”羽安看向他,“我知道你想說什麽,風氏內鬥我早卷進去了,因為風承玦是我的仇人而風承琰是我的愛人。不過我不會牽連到沐氏家族,這一點你不必擔心。”
沐原城沉默,不肯定也不否定。
羽安不再多言,沿著小徑走出陵園。
漫長的夜晚過去了,雪也停了,天邊晨曦初露,萬裏雪原晴空一路鋪展開去,天與地澄澈如洗。
因為風景太過潔淨,站在風景裏的那灰黑色的老頭就分外紮眼。
羽安神色變得冷淡,二長老的眼神卻分外熱切,他快步趕上來,笑道:“你能進陵園,就說明你是沐氏血脈,你果然就是梵梓小姐吧。”
羽安並不理會,徑直向前,二長老看起來是追著沐原城來的,他身負保護家主的重任,自然不可能在家主深夜外出的時候沒有察覺。他並沒有跟進陵園,但他仍舊得出了羽安就是沐梵梓的結論。
他笑著搭話,羽安卻愛搭不理,遠去的背影淩然高傲,似乎根本不屑理他。二長老的臉色陰沉下來,他哼了一聲,轉身走進陵園。
風承琰一直覺得,他深入極北之地,在那種惡劣的環境之下,隻用了半個月便找到了要找的地方,並沒吃什麽旅途勞頓之苦,又因為三個人實力都很強橫,也沒有遇到過什麽危險,一切簡直都順利得不像話。
如果不算眼前這隻忽然冒出來的熊,一切真是太順利了。
風承琰花了好半天功夫才弄清這東西是隻熊,當它從高坡上翻滾下來時他還以為是一團大雪球,第一時間懷疑坡頂有人,因為自然滾落的雪絕對不能團得這麽圓。
袁老第一時間認出這是隻靈獸,之所以隻有他感知到這隻熊身上的靈力,是因為這熊的修為高達八級,相當於人類化境強者。它已經能夠自如的隱藏靈力,化境以下的人或獸,根本不能感知。
所以,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在極北雪鬆林的中心區域,他們遭遇了這片山脈裏的獸王。
一個化境一個玄境一個天境,三個人對上極北獸王,贏麵不可說不大,但這裏畢竟是人家的地盤,自古強龍壓不過地頭蛇,交戰不過半刻,三個人竟就落了下風。
墨一般深黑的夜空漸漸有了淡白的光亮,已經是拂曉十分,整個低地經過了袁老的狂轟濫炸,已經一片焦土,那看起來憨態可掬的小白熊卻一根毛都沒掉。它周身淡藍的靈力形成了肉眼可見的保護層,連天雷都劈不破。
小白熊停在一顆被劈焦的樹下,歪著頭似在思考,葉無思眼睛一眯,那焦黑的樹忽然間變成綠色,枝杈在瞬間參天伸展,柔軟的藤將小白熊連帶他的保護層都包住了。小白熊看著那極北之地極少出現的綠色,愣了一下。隻這一下,袁老已經旋風般卷近,帶著巨量靈力的一拳轟然揮下。
藤條碎了,保護層碎了,袁老那一拳看起來可以打穿一座山,但他的拳頭停住了,保護層破碎的瞬間小白熊渾身氣勢一凜,小爪子一舉,竟以一指迎向袁老鐵拳。
這一瞬間的情景仿佛放慢了,一座山壓向一根針,那針竟然絲毫不會折掉的樣子。
哢哢哢,就在拳頭即將和爪尖撞上的頃刻,那纖細爪尖前凝出一層淡白的冰。那麽淡,那麽薄,紋路美麗得仿佛雪花。袁老的拳勁排山倒海般傾瀉而下,雪花不斷破碎又重生,哢哢哢哢,冰碎之聲不絕於耳,但小白熊不曾後退一步。
拳勁拔升到了極致,袁老怒吼一聲,聲如雷鳴,不惜手臂筋骨盡折也要壓下去。小白熊嗚嗚一聲,雪花驟然放大,仿佛天地間的寒氣皆匯聚於此,冰雪之紋迅速擴張,刹那間竟然已經是一堵通天徹地的牆。
小白熊看著袁老,濕潤的眼睛浮出了幾分野獸特有的暴戾,似乎終於被惹怒了。雪花上的紋路隨著它的怒氣複活,無數透明的,薄而厲的冰刀脫離冰牆,直射出去。
袁老暴退,他的拳勁已經衰竭,這一退氣勢更加零落。他輸了,這一退就是輸,他絕不能再打出方才那種程度的一擊,不管是實力上還是心境上,他都輸了。
不愧是極北之地的獸王。
冰刀隻指向袁老,另外兩個方向的葉無思和風承琰都沒有被波及,從風承琰這個角度看過去,冰牆折射著拂曉的光,透明的紋路變得瑰麗無比,峭薄的冰刀輕盈美麗,飛在空中如冰雪的簾幕。
很美,很強。他瞥了一眼遠處的葉無思,無聲的半弓下身,做出了起跑的姿勢。
葉無思動了,在袁老以雷電粉碎冰刀,電花四射之時,這片低地及附近的樹木都動了。那些樹幹粗壯,樹冠上覆蓋著厚厚積雪的樹仿佛活過來一般,竟然自行抖動積雪,枝杈迅速再生,片刻之間,這片低地已經成為了一座牢獄,綠色的牢獄。
軟藤如蛇,貼地滑行,枯木枝杈如磨了刃的小刀,從天而降。葉無思這一手聲勢無比浩大,漫天漫地的攻擊蜂擁向那小小的聲影。
嗚——
小白熊一聲高叫,雪地轟然,凍土從地底翻卷而起,冰花插透了一地軟藤。空中冰牆蔓延,巨大的冰刃從冰牆中奮力出來,風車般旋轉切割,那些飛射而來的樹枝被切芹菜一般切成碎塊,紛紛落下,像一場枯木之雨。
此時天光大亮,一輪浸了水一般的太陽掛在雪白的山頭,羸弱的陽光下透明的冰牆在空中不斷變換,像光影與冰雪的簾幕。
小白熊看起來是真怒了,它自出現以來一直木訥訥的,這次卻主動跑了起來,沒跑向葉無思,而是跑向袁隼。
袁隼壓力驟增,手一招,一把電光閃爍的長戟出現在手中,冰刀被暴力撕開,他做好了再一次與小白熊正麵硬抗的準備。
然而小白熊跑到一半的時候,焦黑一片的地上忽然顯出綠光,地麵忽然軟了,軟成一片沼澤,小白熊一腳踏下去,半身便陷了進去。
這是葉無思突破臻境時獲得的招數,這片綠色沼澤不僅會限製敵方行動,還會削減靈力。
小白熊顯然沒經曆過這種情況,圓圓的身子胡亂扭動,看起來有些恐慌,周身冰牆隨著它的扭動大震,它似乎想靠靈力爆發將木靈力全數驅散。
它確實能考強橫的靈力爆發驅散葉無思的木靈力,但這掙紮的一瞬間獸王已經露出了破綻,一直隱在遠處的風承琰猛然竄起,半空一聲厲喝,周身黑氣繚繞,手中一柄火焰長刀半橙半藍,照著那輕薄瑰美似真似幻的冰牆猛地紮下。
哢!
冰牆破碎!
袁隼和葉無思一個化境一個玄境,全力攻擊都不能打破的冰牆竟然破了,破在那究極熾熱的火之靈力之下。
這小東西的克星是火!
冰牆破碎,風承琰墜向白熊,他墜下的同時地上沼澤消失,小白熊反應極其迅速,身子一團,雪球似得往左一滾,正好躲過風承琰那隼厲一擊。
風承琰落地,暗屬性全開,他戾氣十足,一擊落空毫不停頓,手中長刀暴漲三米,戰圈中同時升起三道龍卷,風承琰長刀橫揮,堵死了小白熊所有的出路。
連最熟悉風承琰的袁隼都沒想到,這小子竟然如此膽大,一個天境的修靈師,麵對相當於化境強者的獸王,不管是靈力還是氣勢還是心境,天然就是要被壓製的,但風承琰竟似不受這個規則限製,獨自麵對獸王,居然還敢用這麽囂張的打法。
前後左右的退路都被堵死了,小白熊怕火,顯然是不敢生撕火龍卷的,於是它衝天而起。
風承琰的刀消失了,小白熊跳起時他生生止住揮刀的動作,抬起手,向空中一指。
極北明淨的天空中炸起煙花,瑰麗的金紅色花朵開在天上,小白熊衝勢止住,即將落下時,焰火呼嘯,如暴雨流星。
冰牆一層層迅速延伸開去,流火砸下來,兩相觸及發出嘶嘶的響聲。小白熊未及落地,風承琰便從地麵包抄,彈身而起,火焰開路,硬生生破開冰牆,抓住了小白熊的肚子。
小白熊的毛就跟看上去一樣油光水滑,風承琰一抓竟是沒抓住,掉了下去。
本來優勢的局麵順便變成劣勢,小白熊斜向下一指,巨大的靈壓轟然爆射,風承琰的身子就像一根被巨弩射出的鐵箭,刹那飛越幾十丈。
一切說起來很慢,但其實從風承琰出手到被彈飛,才過了幾息時間,是以風承琰以極速飛出去的時候,袁隼和葉無思根本趕不及去救。
這一片丘陵地形之外還有什麽,他們沒有勘探,當風承琰被彈飛幾十丈再往下落時,他知道了,丘陵之外是懸崖,巨大的懸崖,深達數百丈的地底湧流著滾燙的岩漿之河,極寒地域裏有一片高溫地獄,而他墜落的地方正是這懸崖下方,他要掉進岩漿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