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 無愧於心
所有途徑此地的行人驟然看到撤去結界的院子時都嚇傻了,因為這一片區域裏已經沒有任何完整的東西,焦炭伴隨著緩慢融化的冰層,冰層裏有血跡斑斑的屍體。這個院子好像是剛從地獄裏掙脫出來,看到這一幕的人都覺得自己白日見了鬼。
最初的策略是拖延,他們想要堅持到結界消散援兵來救,但也許風承琰自己都沒想到,他們竟然靠著自己的力量,解決了如此強大的敵人。得慶幸風誠還沒有突破最後那一重關卡,化境強者與下七境的本質區別就是,化境強者能夠和天地自然合鳴,能在極短的時間內鯨吞海量的靈力,所以化境強者不會有靈力枯竭的時候。而那點毒素,隻要有足夠龐大的靈力,任何毒素都可以過濾。
羽安在禾雅和路曉源的攙扶下走到風承琰身邊,看著那傷重至奄奄一息的人,她心裏狠狠一揪,竟然忍不住掉下眼淚來。
風承琰並沒有昏厥,他的眼睛已經恢複了正常的黑色,看到羽安,他還牽起嘴角笑了笑,輕聲道:“別哭啊,我沒事的。”
“少主是命定之人。”風誠忽然開口了,也許是斷骨插進肺裏,他每說一個字就吐出一口血,血都是紫黑色的。他斷斷續續道:“我明白了,少主…少主是命定之人……卻不屬於,不屬於我風氏。風氏…能不能雄起…能不能……”
老人的話消散在硝煙彌漫的空氣中,他死了。風氏長老院第八長老,至死牽念家族,死而不能瞑目。
帶著焦味的風吹過曠野,息壤的人聲漸漸遠了,執法軍以最快的速度接管了現場。照例是暮長淩去打官腔,禾雅忙著救治風承琰,剩下的人互相幫忙上藥包紮。風家派來的刺客無人生還,並不是他們殺的幹淨,而是生還的人都服毒自盡了,他們不能給中原留下譴責風氏的把柄。
眾人都沉默了,雖然風誠是敵人,但他對家族的一片忠心還是值得尊敬的。
羽安看著狼藉一片的戰場,和戰場中狼狽萬分的風承琰,猶豫半晌才問道:“是風氏的家主要殺你嗎?”
“不是他,他雖然也想殺,卻喜歡耍陰謀,這麽淩厲強勢的手腕不是他會用的,是他兒子。”風承琰淡淡道。
“風承玦?他要殺你?”羽安的聲音忽然提高了好幾度,引來眾人側目。風承琰眉頭一挑:“怎麽這麽大反應?”
羽安捂住差點撕裂的傷口,狠狠地咽下一口怒氣,一字一頓道:“沒什麽!我隻是,覺得他特別該死!”
風承琰眉開眼笑:“你現在都這麽在乎我了,我真是有點受寵若驚。風承玦是挺該死的,回頭我們一起滅了他啊。”
他笑著笑著忽然皺起了眉頭,眼中掠過一絲痛色。正在為他愈合胸前傷口的禾雅驚呼一聲,連退幾步。
羽安忙問怎麽了,禾雅看著自己發紅的指尖,疑惑道:“方才我碰到他的肚子,好像碰到了火爐一樣,滾燙滾燙的,他的皮膚,你看他的皮膚!”她指著風承琰變得越來越紅的皮膚,驚道:“內火焚心,火靈力逆行!危險!”
天氣晴好,秋日的晴空高遠清透,像藍色的鏡麵琉璃。
這樣清爽宜人的天氣,河水都泛著潾潾的金光,獨坐河邊的年輕人一頭金色長發也反著耀眼的光。那麽光燦的一個人,像濃縮的太陽一樣明媚精致,那明媚精致的臉上卻有著晦澀如陰雲的神情。
他靜靜的坐在河邊,也不管袍角已經浸濕在水中,就那麽淡漠的看著水波翻卷,流雲變幻。
“雙眼無神,失魂落魄,你是被風承琰揍了還是被羽安拒絕了?”
河對岸突然響起一個戲謔的聲音,幾道水花濺過來,溫淮也不躲,抬頭看向對岸,淡淡道:“師父,您怎麽來了?”
小河不過兩丈寬,河對岸大簇大簇的晚楓簇擁著寬袍緩帶的男子,他在火紅的楓葉中間,風流韻致的一張臉卻生生將那豔色壓成了庸常。
“我途經此處,忽覺陰煞衝天,邪風鬼火肆虐中庭,覺得肯定有什麽不好的大事發生了,就趕緊過來看看。果然,這裏有一個傷心欲絕的人,他的情緒把周圍的草木都感染了。”蕭嘯笑著,語氣戲謔,眼神清透如水。
溫淮站起身來,淡淡道:“若是沒有什麽要緊的事,弟子就告退了。”
“有事,你我師徒久不相見,為師想要找你聊聊。”蕭嘯踏步水上,踩著起伏的水波走到河中間,笑看溫淮。
溫淮沉默片刻,也踏上水麵,小峰一樣起伏的水麵隨著他靴底踏上,鼓出一個藍色的半圓球體來,那球體軟軟彈彈,卻穩穩承受住了溫淮的重量。他走到蕭嘯身邊,兩人並肩逆流而上。
“你是不是受了情傷?”蕭嘯開門見山,尖銳的往溫淮的痛處戳。
溫淮的拳頭一瞬間捏緊,卻在下一瞬鬆開,他冷冷道:“這是弟子的私事,師父就……”
“誰沒有受過情傷?”蕭嘯打斷他,“這不是什麽難以啟齒的事,相反,如果你受過情傷,很多年後還能好好的站在那裏,平淡的提起,你就很了不起,比那些得到幸福的家夥還了不起。”
溫淮倒是愣了愣,他看向蕭嘯,看到那張輪廓分明的臉上笑容平淡而疏朗,像一泊駛過激流,平穩進入入海河道的大河。
“師父年輕時也愛過一個人吧。”溫淮低聲道。
蕭嘯敲了一下他的腦袋,笑道:“你不是早看出來了嗎,為師傾慕緋玥宗的大長老羽藍若,從小就傾慕。”他歎了口氣:“她大我七歲,我遇見她的時候才十三歲,還是個毛頭小子,她卻已經是二十歲的大姑娘了,她是全學宮男人的夢中人。她把我看做弟弟,我也叫她姐姐。”
他忽然苦笑,“但我不想叫她姐姐啊,我想叫她的名字,像個男人一樣。可我不敢,我破捅破了那層紙,我會連那一點姐弟的親近都失去。羽藍若有喜歡的人,叫連錚,和她同歲。兩個人的性子南轅北轍,卻都一樣驕傲而不肯改變。他們一起長大,本有機會修成正果,卻終是因為各自的堅持走了相反的道路。羽藍若入天境那一年,她要求去上學宮修行,一去十年。”
溫淮沉默,想著十年的分離,那日子一定很苦,很難熬。
蕭嘯沉浸在回憶裏,低聲道:“十年間我遊曆大陸,四處漂泊,也遇見過幾個不錯的女人,隻是心裏有那樣一個影子,再好的女人也容不下。十年後羽蘭若從上學宮出來,我聞訊去找她,卻聽到了連錚慘死,羽藍若失蹤的消息。連錚是貴族,他死於家族內鬥,羽藍若以化境修為出關,連錚死的時候她幾乎拆了連氏的半座城池。見過她的人都說她已經瘋魔了,但沒人知道她去了哪裏。那時候我的心情極端複雜,我一邊心疼她,一邊暗自竊喜連錚死去,如果我能找到她,我就有機會成為她身邊的那個人。”
“但再見時她已經成為了緋玥宗的長老,是宗主臧彌救了她,她答應入緋玥宗償還恩情。我覺得這也很好,我也可以加入緋玥宗,但是她說如果我加入緋玥宗,她就會退出,於是臧彌把我趕了出來。”
溫淮忍不住感歎:“真是絕情的女人。”
“是啊,真是絕情,當時我覺得整個人都像死過一回,失魂落魄的回到學宮,整整喝了一年的酒。最後是霍老把我給揍醒的,他指著我的鼻子把我罵了個狗血噴頭,我第一回見那老頭那麽神氣活現的樣子,罵完他然後直接甩給我一個閣主的位子,我懵懵懂懂的就上了任。不過閣主的繁忙事務確實讓我從情傷裏走了出來,你小子見到為師時,為師其實已經飽經滄桑。”
溫淮麵無表情道:“你這個故事挺悲傷的,聽起來她從來都沒有愛過你。”
蕭嘯又敲了他一下,這是他們師徒的習慣性動作,溫淮被從小敲到大。但十八歲的溫淮已經是成年男子的身高了,和蕭嘯不相上下,這個動作再做起來就有些怪異。溫淮不滿的瞪了蕭嘯一眼,蕭嘯卻似乎還把他當成孩子,敲的不亦樂乎。
“為師之所以跟你說這些,就是覺得你可能要走為師的老路,眼睜睜看著姑娘從手裏溜走。你這小子其實挺死心眼兒的,為師怕你想不開做傻事。”蕭嘯語重心長道。
溫淮忍不住嗬嗬冷笑:“什麽傻事?跳河嗎?這河能淹死我?”
“不不不,不是這種傻事,自殺太傻了,你還沒到那個境界。為師是怕你太過固執,做出什麽過激的事來。比如綁架羽安,逼著她跟你成親什麽的,或者直接霸王硬上弓,毀了人家姑娘的清白。”蕭嘯說的誠懇而憂心忡忡。
溫淮連瞪都懶得瞪了,他給了蕭嘯一個大大的白眼。
他表現的鄙夷,心裏卻是驚詫而不安的,他雖然沒蕭嘯說的那麽猥瑣,但他做的事不也是那個性質嗎?逼迫,強求,打著愛她的旗號傷害她。而且最後還是那麽荒誕的結果,他想起來就覺得憤怒而悲哀。
蕭嘯忽然道:“上一次相見,我承諾此生再不主動出現在羽藍若麵前。”
“為什麽?”溫淮驚訝。
“因為她要去追求更高的境界了,有望脫離生死輪回。既如此,不管有情無情,我都不能做她的拖累。”男子微微一笑,笑意比深秋的晴空更加疏朗廣闊。
溫淮心頭一震,忽覺羞愧。
河上遠遠飄來一些細碎的花瓣,嫩黃色的,小巧嬌柔的花瓣隨著水波起起伏伏,像是潮頭流浪的小舟。蕭嘯俯身,輕輕撈起一朵,“是桂花啊,把水都染香了。”
溫淮也撈起一朵,那是一朵半殘的花,大半部分都被水流或者礁石弄破了,他的動作並不輕柔,花瓣在他手上瑟瑟發抖,然後毀損在曲起的肌肉裏。
蕭嘯的聲音又傳過來:“我其實很不甘心啊,我苦守了那麽多年,最後卻等來了這樣的結果。那時候我想,我隻要纏著她,稍微將那勘破情欲的圓滿心境撕出一個口子,她就不能突破了,會摔回人間,我就又有機會了。可是正因為我愛她,我絕不能允許自己做任何傷害她的事情,我有什麽辦法呢?因為愛她,我已經變得這樣無私,命運沒有給我愛或不愛的選擇,我不能被她喜歡,不能和她廝守,但我仍然可以選擇守護啊。這樣多年以後,當我已經老的要進棺材了,回想起年輕時的這一段感情,我還能驕傲的誇自己一句無私偉大吧。”
男子微笑,他將掌心的花重新放回水中,那動作輕柔的好像捧著珍寶。花瓣毫發無傷的隨水而逝,漸漸匯入了更加廣闊的水域。
這一刻,這個萬事不掛的風流男子忽然變得高大了起來,高大的讓溫淮覺得自卑和恥辱。他自小奉行的行為準則告訴他想要什麽就要不擇手段的去爭取,但蕭嘯的一番言談忽然讓他覺得那些想法和作為如此的自私而醜陋,醜陋的他都不願意去承認。
蕭嘯忽然離開了水麵,負手踏上虛空,他在半空拾階而行,姿態瀟灑不羈如同即將踏上天門的仙者。他的話遙遙傳來:
“過兩天為師就要離開學宮了,大半輩子都在兒女情長中荒廢時光,為師覺得很羞愧,所以下半輩子就要在軍營裏度過,守衛家鄉的疆土。你我師徒以後不能常見,你好自為之,切要記得為師的教導,持身立正,俯仰無愧於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