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 故人傷逝
風承琰和羽安來到水神湖畔時,湖心演武台邊正熱鬧,羽安本想趁著所有人都在注意台上對戰,悄悄找到負責監督考核的師者。然而閣內弟子的眼睛一直是雪亮的,他們剛走出灌木的掩映,便有人指著這邊喊了一聲:“那不是羽師姐?羽師姐竟然和風少主…”
無數雙眼睛刷刷的聚了過來,隻見細雨瀟瀟,湖畔花木蔥蘢,一株枝葉繁茂的含笑花樹被雨水洗過,花朵雪白晶瑩,花叢旁玄衣的男子微微彎著身,雕塑一般的臉向一邊偏著,正在與背上的女子說話,側臉那般起伏無暇,嘴角笑容那麽溫柔,迷煞了湖中央一眾呆呆注視的女弟子。而一向清冷的羽師姐,那垂眸傾聽,時不時又輕輕點頭的樣子,竟然,也稱得上溫柔可愛。
一瞬間,看到這一幕的所有人都在心中唏噓:什麽叫天作之合?什麽叫風華絕代?上天終於降下一個妖孽美男,要將冰山美人羽師姐收走了。
麵對那聲大喊以及隨後的目光,羽安的反應很是淡定,她這幾年走到哪被圍觀到哪,已經能視八卦路人如糞土。見不遠處的海棠林裏立著兩位執卷師者,羽安拍拍風承琰:“是周執卷和楊執卷,都是好說話的人,我這一次也許可以不用上場了。”
風承琰轉身往那邊走,邊走邊道:“你這傷勢當然不能上場,他們若是不同意,我就…”
“你就怎樣?”羽安挑眉。
風承琰一笑,語氣很是溫和:“我做弟子的也不能怎樣,隻是兩位師者如此威風,想來是修為高深,風某不才,想要約個日子討教一二。”
羽安無語,以前沒發現風承琰這麽陰險。別看那兩位是師者,但打起架來說不準還真不是風承琰的對手,要是約戰,弟子挑戰師者的消息一傳出去必然炸鍋,到時候眾目睽睽之下輸給風承琰,他們老臉往哪兒擱?
他們已經走到海棠林了,說話沒有壓著聲音,那兩位師者早就聽的一清二楚,臉色很是精彩。風承琰將羽安放下來,到了近前他們才發現兩位師者旁邊還站著暮長淩,先前他身形被花木擋住了,他們都沒看到。
兩人先向師者行禮,說明來意,周執卷繃著一張臉不搭腔,楊執卷卻很識時務,生怕風承琰真的約戰,便勉強扯了笑臉,應允了。
師者離開後羽安對暮長淩道:“暮師兄,你今日不參加考核嗎?”
暮長淩一襲藍袍長身玉立,仍是那副翩翩公子溫如玉的樣子,隻是看她的眼神有些複雜,看風承琰的眼神更加複雜,半晌才道:“剛剛打完了一場,下一場還沒輪到。”
正要再說,林子裏卻跑來一個人,邊跑邊喊著:“羽安,你能不能召靈鳥來,我必須得下山,馬上!”
羽安回頭,就見禾雅一臉驚慌焦急的撲了過來,若不是風承琰攔著,她這一撲定會把站的不穩的羽安撲進泥地裏。羽安從沒見禾雅這麽失態過,眼看著那張秀美的小臉上不知是被雨水還是淚水糊的看不出本來顏色,秋水美眸裏滿是惶急,她心中一凜,忙問:“發生什麽事了?”
禾雅一眼看見暮長淩,連忙穩了穩心神,打過招呼卻連衣服發髻都來不及整,著急的向羽安遞出手裏半濕的紙條,羽安打開一看,上麵隻潦草的寫了四個字:夫人病重,速歸。
禾雅這兩年一直在楊家醫館行醫,在天鼎城已經很有名聲,也積下了一些資財,因此有專門的信隼傳遞家中消息。羽安也不廢話,仰天吹了一個極響亮的口哨,吹完找了最近的一間茅屋,趁著焰火還沒過來正好可以處理一下腳傷。
禾雅將她腳上的繃帶拆開,指尖暖黃色靈力騰起,在傷處反反複複的拂過,不過半盞茶的功夫,兩隻腳上猙獰的傷口便基本長合,隻剩了很小的兩道血痂。
在這一群夥伴之中,禾雅無疑是武力值最低的一個,但她在一個群體裏的作用實在不能忽視,就像這一次腳底的傷,沒有禾雅,羽安就得當大半月的殘廢,有禾雅,她立刻就能活蹦亂跳。
禾雅的母親病重,羽安和暮長淩作為朋友自然該幫襯,風承琰跟禾雅沒什麽交情,就不好跟著了。焰火展翅上天,鳥背上的羽安回頭看過去,看到負手站在雨簾之中的風承琰,忽然大聲喊道:“今天,謝謝你。”
風承琰並未回話,隻是一笑,笑意溫柔。
焰火長鳴一聲衝上天際,巨大的雙翼劃開雨幕,宛如一道烈火,漸行漸遠。
赤羽鳥飛行速度極快,不到兩刻她們便到了天鼎城,火紅色的巨大靈鳥飛越城池上空,引發了一片嘩然躁動,鳥背上的兩人卻都沒有心思關注這些,離火剛一降落在禾府前宅的屋頂,羽安便拉著禾雅跳進院中,直奔禾夫人的住處。
禾府並沒有想象中的忙亂,三人一進主院便有一個穿著暗藍色布裙的婦人匆匆迎上,對禾雅道:“小姐您可算是回來了,快去看看夫人吧,昨天還好好的,今天早上卻連床都起不了了,幾位醫者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真是要急死人。”
禾雅臉上的淚早抹了幹淨,蒼白的嘴唇死死抿著,腳步急促,但走到正廳門前的時候她卻忽然頓住了腳步。
“怎麽了?”羽安轉頭看她。禾雅白著一張臉,聲音顫抖道:“羽安,暮師兄,你們感覺到了嗎?生命力的流逝,死亡的逼近。”
羽安和暮長淩一愣,還沒有答話,院外便有一個聲音道:“我也感覺到了,修靈師能溝通天地靈氣,有時候對於死亡也會有一種奇特的預感。”幾個人都回頭看去,見院門處走來一個身形修長的男子,他撐著素色紙傘,金發齊腰,走到廊下時將傘抬起,那琥珀色的眸子裏,帶了點不明的沉寂的情緒。
“溫淮?你怎麽在這裏?”羽安驚詫。
“我要在城中辦些事情,便提前和閣主打了招呼沒去考核,方才看到離火從大街上飛過去,便知可能是出了事情。”溫淮收了傘,不知是不是背光的原因,羽安覺得他的眉眼似乎比平時要暗一些。
禾雅還是伸手掀開了簾子,夏日的門簾輕薄如紗,她挑開簾子,四個人一眼看到裏間榻上躺著的婦人。
羽安還記得第一次見到禾夫人時她的樣子,禾夫人與禾雅的容顏十分相似,圓潤的鵝蛋臉,彎眉如月,一雙眸子似含著秋水,溫柔明媚。那也是雨天,華衣的婦人靠著廊柱呆望著院中的秋海棠,那眼神那麽癡那麽遠,一汪秋水裏倒映的反反複複都是一個已然逝去的影子。時隔三年,禾夫人的容色並沒有多少變化,但那雙眼睛,已然不再呆怔如少女,而是清明起來,滄桑慈和一如她這個年紀的婦人。她的臉色並不枯槁,甚至還有點紅潤,但羽安清楚的感覺到,這隻是暫時的回光返照,死亡已然跟在了她的身後。
禾雅一聲“母親”半哽在喉嚨裏,怔怔站在原地。禾夫人溫婉一笑,向她招招手,喚了一聲:“雅兒,你來了。”
禾雅眼淚驟然決堤,她撲到榻前,抓著禾夫人的衣角泣不成聲。
“好孩子,這些年苦了你了。”禾夫人輕輕撫著她的頭頂,語氣溫柔:“母親是個怯弱的人,未出嫁時便躲在父兄身後,出嫁後又全以夫君為天,從沒有想過要獨立承擔什麽。你父親一走,禾家大廈將傾,我受不住那重量,便把自己變成瘋子傻子,自私的把你一個孩子推出去,讓你受了那麽多苦,我一直是個這麽怯弱的人啊…”
禾雅心中酸澀難當,這些年她獨自應對一切,忍受著忘恩負義者的背叛與冷漠,忍受著落井下石者的奚落與欺辱,人後努力的算計每一枚銅錢,人前卻還要強顏歡笑。她怎麽不恨?恨上天殘忍,奪去父親生命,恨母親自私,兀自沉浸在自己的迷夢裏,留她一人麵對現實。可是那又怎麽樣呢?她是他們的女兒,父母身陷苦痛,她即便恨著,又怎能不去承擔,不去保護?
禾夫人續道:“好在你和我是不一樣的,往後的日子也無需我們擔心,你自己一個人也能活的很好,很好。”她的聲音忽然有些顫抖:“但是孩子,一個人很苦,這世間最苦既是孤獨。如果有一天,你遇見了一個人,覺得茫茫人海都是過客,隻有這個人走進了你的心底,那就是你的緣分,要緊緊的抓住。但求良緣,不懼千難萬險。”
禾雅下意識回頭看向暮長淩,暮長淩站在門口,目光在和禾雅接觸的一瞬間便轉開,垂在身側的手微微一握,卻又鬆開了。
就像之前許多次一樣,她不顧心中羞澀,大著膽子去接近他,那麽明顯的示好,他卻仿若不知,仍然那般守禮,那般疏遠。
禾雅隻覺得心痛若刀絞,是不是非要跨越千難萬險,她的良緣才能求到?
禾夫人將他們的神色看在眼裏,唇邊溢出一聲歎息。
屋中寂靜了一息,外麵忽然起了風,窗子半開,一陣細雨被風吹著卷進了臥房,帶著絲絲涼意。溫淮走到床邊,正要將窗子關上,卻見窗前有一株半開的秋海棠,花葉鮮綠,花苞顫顫立在風雨裏,似乎隨時都要折斷。
溫淮將那花連盆托在手裏,關上窗子,轉身放到窗前的桌子上。禾夫人的回光返照的狀態已經維持不住了,她的臉色迅速枯敗下去,像是一朵盛極的花,敗落在秋風的濕冷中。禾雅嗚咽起來,聲音就像即將被拋棄的小獸。
禾夫人卻不再看她,而是看向桌上的秋海棠,眼神恍惚而縹緲,輕聲呢喃:“等到秋海棠在春日盛放,等到嶽江回流入昆侖,等到世間事了,凡塵再無牽掛,你我能否相聚?”
溫淮一愣,沒有想到這句三年前隨口一說的話禾夫人竟記到了現在,她說這句話時的語氣輕的好似吟唱,屋外的雨聲沙沙,屋中有壓抑而悲戚的哭聲,女人輕柔的呢喃那般悠緩,就像一句咒語,一句預言。
然而秋海棠不會在春日盛放,嶽江不能回流入昆侖,便是凡塵事了,離散的人又怎麽能相聚呢?
長身玉立於小玄窗前的俊美男子忽然便垂下了眼睛,他從這輕輕的一句話裏,隱約體會到了一種名叫命運的東西,微涼。
榻上的婦人閉上眼睛,這個自夫君故去後便瘋癲癡傻,執拗的不肯麵對現實的女人,臨死前才醒來,留下了最後一句話:
“我死後,將我的屍身焚化,骨灰與夫君的衣冠,合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