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輸與贏
陽光漸盛,綠蔭正濃,近海偏南的淮中在正月裏便已暖和的可以脫掉夾衣,又離盛夏還有一段時間,氣候在一年裏最為宜人。
從台上走下的莫寒一身一臉的汗,左臂上幾道不輕不重的傷口,有的已經結痂,有的還在滲血。往常下了擂台,不管他有沒有受傷,總會有一雙柔軟細膩的手遞上巾帕,會有一個柔媚動聽的聲音笑讚一句:“方才你在台上真是英武不凡風姿卓絕,底下不知多少姐妹都紅了臉呢。”
莫寒“看”三方演武台中正東一方,台上的是肖靖南和緋玥宗一名弟子,兩人的身形移動極快,靈力消耗都很劇烈,隻是比起緋玥弟子的左支右絀來,肖靖南明顯占著上風。
想必那人此時的風姿也是英武的,所以姬瑤隻顧在那方演武台下叫好,連他已經下場也沒有注意到。
莫寒在原地站了一小會兒,姬瑤還是沒有發現,他轉身,獨自走出人聲鼎沸的演武台。
花園裏十分安靜,人聲漸淡,隻剩鳥雀啾鳴。就這樣走在蔥蘢的草木間,莫寒有些恍惚,他想起很多往事,關於她的。
他是什麽時候遇見她的?是那一年盛夏,午後蟬鳴聒噪,烈陽灼人,他抱著幾本書冊往風靈閣大門口走。大門口很是嘈雜,有兩撥人起了衝突,是要打群架的勢頭。學宮裏是嚴禁弟子私鬥的,公仇私怨都可以正經約戰,在演武台上解決。
時至今日,莫寒已經忘記那兩撥人都是誰,也不記得他們為何要起衝突,更沒有追究過衝突之後的處置,他隻記得自己正趕時間,試圖從亂糟糟的戰場插空過去,旁邊有人嚷著“天殺的風靈閣,看老子不踹…”,那一記陰腿在擁有強大感知能力的他看來,很輕鬆便能躲過,正要側身,手臂卻忽然被人抓住,有人一把將他扯出了戰圈。
那時候天氣應是熱的令人發指的,空氣裏滿是塵土,耳邊也是此起彼伏的尖聲叫嚷,他的感官比常人敏銳許多,因此越發討厭嘈雜環境。但無論何時回憶,他發現自己都能奇異的將那喧囂的背景退遠、淡化,唯一還鮮活的隻有將他扯離戰圈的那個人,那又柔又脆的一聲喊:
“小心點啊,這位師兄!看你似乎眼睛不好,下回打群架可不要這樣積極了。”
他沒有在意那句“眼睛不好”,他很驚訝,心跳的比平時快,他隻是頭一次發現,女子手掌如此柔軟如雲錦,女子嗓音如此輕靈如珠玉,女子的氣息也是獨特的,讓他想起遙遠南地大片大片的扶桑花。
十五歲的少年,第一次發現女子動人的柔美,在那樣嘈雜的環境中,那般不合時宜的時間裏。
後來那一大堆的喋喋不休他也記不大清了,隻記得女孩子笑嘻嘻道:“我叫姬瑤,今年才入火靈閣,我生平最喜歡結交好友,師兄,看你相貌堂堂氣度不凡,要不要交個朋友啊?”
後來他就成了她的朋友,從陌生到熟識,到幾乎出雙入對。姬瑤以美貌和熱情活潑的性子揚名下學宮,她和實力不俗所以也有些名聲的莫寒一起,自然惹來許多閑言碎語。不過她不在乎,他更不在乎。有狂蜂浪蝶糾纏時,她還會搬出他的名號當擋箭牌,知道內幕的人多半要為他抱不平,但他心裏明白,每當姬瑤大聲宣布“我喜歡的是莫寒,你比得上他嗎?”時,他是很高興的。
從初遇到現在其實才不到三年時間,但他莫名覺得,認識她已經很久了,久到一世,久到往後往前的許多世。
她不為他遞巾帕沒關係,她不關心他的傷勢沒關係,她眼中有了別的男子也沒關係,他在乎,卻不會苛責。這件事在他看來是沒有什麽道理可講的,無非是他喜歡她,便不再考慮其他,隻一心一意的對她好罷了。
男子青衫磊落,步履穩定而悠緩,他走出林木蔥蘢的花園,走上掛了一排八角風燈的紅木長廊,帶著暖意的微風吹過,將男子覆眼黑祾的帶子和長發糾纏在一起。他用手分開,又回頭看了眼演武場的方向,輕聲道:
“你說別人比不上我,但其實有很多人比我好,姬瑤,你如今,是找到能將我比下去的那個人了嗎?”
東西兩方演武台的比試先後落幕,正南方走上一黑一白兩個眼生少年的演武台就格外引人注目,緋玥宗的弟子們注意到台上兩人都是天鼎學宮的弟子,因先前幾場比試他們這邊成績太慘,麵子上都很是掛不住。眼看對方要窩裏鬥,便都把挫敗和難為情收起來,擺出一副看好戲的嘲諷表情。
風承琰指指台上那耀眼的金發少年,問道:“他是誰?”
羽安道:“溫淮,和我同年。”
“就是你的兩個手下敗將之一?”
羽安皺眉道:“我與他比試總是輸多勝少,新弟子考核那次隻是僥幸而已。”
風承琰微笑:“莫要誤會,我並沒有詆毀他的意思,隻是好奇罷了。”
“這場比試比試你不妨好好看著,他實力如何自然能見分曉。”
風承琰垂下眼眸又睜開眼眸,點頭道:“我很期待。”
這話話音未落,台上兩人便已轟然撞在了一起,轉眼雙方你來我往已經過手十招,不分勝負。溫淮尋到機會當先脫身退遠,他一手抬起召出十餘根晶光閃耀的水鏈,水鏈呼嘯纏向拾刃的同時他往後一轉,砰的一聲肉體骨骼對撞的悶響,上一刻還在台子中央的拾刃這一刻已經與溫淮雙拳相撞。
底下觀戰的人群還在茫然,風承琰已經坐直身子,驚奇道:“那黑衣人屬性好奇特,竟然能瞬身轉移!”
羽安也對風承琰毒辣的眼力和反應力表示驚奇,卻沒時間答話,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戰局。
兩人一撞又各自退開,水鏈縱橫交叉的擋在他們之間,縫隙裏卻射出三枚似鐵非鐵的薄刃,直取溫淮額、喉、心三處要穴,溫淮身子一仰,躲過兩枚,另一枚擦身而過,帶起一串鮮豔的血花。
兩個後翻落定後,金發少年一刻不停,立刻使出防禦招式,周身被柔和的水靈力包裹,千鈞一發的擋住神出鬼沒在他身側的拾刃。拾刃一擊未成也不再糾纏,他後退一步,喝道:
“刃散!”
巡遊在半空中的七片薄刃如聞敕令,竟是瞬間碎成齏粉,齏粉如鐵灰色蝗群聚集飛舞,成一個旋轉的巨大錐子狠狠鑽向溫淮的水盾。
就像直麵針尖的水球,水盾在這樣的攻勢下眼看就堅持不住,但正全神貫注的輸出靈力的拾刃忽然就轉頭往後望了一眼,他這一望就分了神,一分神粉末錐子立刻就沒了那股無往不利的氣勢。
風承琰眯了眯眼,神色不明道:“好厲害的精神力,好詭異的招數。”
台上溫淮一口喘息,便完全翻盤,水盾消散的同時水鏈狂舞,全衝著拾刃下盤而去,拾刃躍起躲過,卻正趕上自上方撲下的溫淮,胸前正受一掌,重重摔落在地。
他在對戰開始便采用強攻戰術,如今靈力已是不支,雖說不支卻還能再瞬移一次。方台之上,黑衣少年的身形再次詭異消失。
台下忽然響起一陣驚歎,人們驚歎的並不是消失的黑衣少年,而是站在原地不曾挪動一步的金發少年。隻見他落地便抬手,指尖微藍光暈一閃,偌大的演武台便從他身周開始膨起了一個一個透明的圓球。
一人高的圓球迅速布滿整座演武台,那些輕盈的大球上下飄舞,左右碰撞,在陽光下閃出夢幻一般的色澤。台下眾人都能感受到鋪麵的濕氣,這才發現那看似輕盈的球是水而不是氣做成的。
水球們占據了演武台上所有空間,拾刃無論瞬移到哪裏都是同樣的結果。
溫淮信步往左走,水球們紛紛退開,如謙恭朝拜。他來到一個分外大的球體麵前,看著裏麵掙紮無果,已經平靜下來的拾刃道:“這一招‘水囚’正適合對付你,裏麵水壓很大,內腑被擠壓後靈力運行會很不順暢,自然也難以掙脫。”
他說著,四周水球都散落,還殘存著靈力的水嘩啦啦流滿了台上台下,擠到前麵觀戰的弟子們都濕了衣袍靴子,不過少有人罵罵咧咧,大多數看向台上二人的目光都是複雜難言的,有嫉妒、震驚、佩服,當然也有不敢承認不如人家而特意擺出的不屑。
困住拾刃的水球也散落開來,拾刃全身濕透的摔到地上,形容很是狼狽。溫淮沒有嘲笑沒有得意也沒有刻意表現的歉意,隻是咧嘴一笑,對拾刃伸出手道:“這次還是你輸,不過還有下次,我等著呢。”
拾刃看了眼那沾了灰塵血水卻還是修長好看的手,沒有接受溫淮的善意,隻是默然站起,默然下台,默然走向演武場出口。
他走到門邊的黑金大柱前,忽然頓住腳。
他前方不到三尺遠的地方,站了一個貌不驚人,神情冷漠的麻衣老人,老人正直直的看著他,目光深邃晦暗,讓人隻覺涼意從腳底直升到頭頂,走了不是,不走也不是。
拾刃沒有開口,也沒有轉身,他也看著老人,目光竟是隻有警戒,沒有退縮,
老人開口道:“小子,你的靈力很是奇特,你叫什麽,出身何處?”
拾刃冷然道:“拾刃,南疆。”
“南疆?莫不是諸葛氏的人?”
拾刃身周驟然戾氣大增,老人花白的眉頭一挑,似也驚異於這小子在他麵前也敢放肆的魄力。他伸臂,就要抓向拾刃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