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南疆諸葛
這一聲也沒有在嘈雜至極的大廳裏濺起水花,但這不大的一聲精準的傳到門口那金發少年的耳朵裏,就和他的視線在人群中鎖定她一般快而準。
溫淮似乎是愣了一下,腳步微微一頓,羽安正要邁步過去,卻見溫淮回神,微微皺起的眉頭忽然舒展,薄唇上揚,一個一如夏日裏和著涼爽微風的朝陽一般的笑容,在那人群深處,在那夜色盡頭,灼然綻放。
羽安心中忽然像是被什麽撞了一下,她看著那笑容,覺得上一次見到似乎是很久以前,又仿佛是昨天。
她是多麽懷念這笑容!
溫淮忽然大步上前來,在越來越多轉過來的視線裏,在一片漸漸沉寂下來的喧囂裏,他大步走向站在大廳中央的少女,猝不及防又仿佛蓄謀已久的,一把抱住了她。
羽安徹底愣住了,一陣幽幽的不知是濃麗還是清雅的香氣包圍了她,少年的雙臂和胸膛也包圍了她,她的頭陷在那一把綢緞似的金色長發裏,隻覺得微微的癢。
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多久了?大約是兩年,那是她第一天去學宮水靈閣上課,特意選了上層大橋的路,想要看看日出。那天的日出確實是很美的,日出裏冒出一顆金黃腦袋的少年也很好看。羽安還記得少年的笑容,正是這笑容,將她從對未知前景的忐忑和久久不能愈合的舊傷裏,一點一點拉出來。比起入學宮之前,她真的變了,正是身邊這些人的溫言笑語殷切關懷,讓她慢慢改變。
笑容真是個好東西啊,她想 。
風承琰就在不遠處,幾乎滿廳的視線都集中在相擁的兩人身上,並沒有人注意到他。他也看著那兩人,他的位置能看到羽安露出半邊的臉和那少年的背影。看這個背影,大概是比他年紀小一些,身形更瘦,身量更薄,令人驚奇的是,少年那一身的靈力,竟是比羽安更盛。
他的思緒隻在這些事上停留了一瞬間,真正讓他關注的是羽安的表現,少女微微一愣後有過下意識的推拒,繼而竟是走了神,然後,然後鎮定如風承琰也微微睜大了眼睛。
羽安笑了。
少女的頭揚了揚,露出下巴以上的全部臉頰,那風承琰一直覺得不知更像桃花還是緋芙蓉的嘴唇微微翹起,湛藍的眼眸被睫毛遮住一半,因那半垂眸的意態,平日仿佛遙不可及如冰山雪魅的女子,忽然就稱得上溫柔。
混亂的大廳在這一瞬間靜到極致,風承琰想起很久以前在家族宴會上遇見的林月璃,那時覺得她一笑宛如三月春來,桃花盛放。如今再看羽安,風承琰隻想到北境茫茫無際的冰原,冰原上有雪峰佇立,雪峰頂上倒映著湛藍天幕的大湖,宛如鏡麵。忽有一陣微風吹起,鏡麵微皺,有雪白花瓣不知從何處飄來,這一片聖潔又寂寥的山之巔天之角,便盈滿了柔軟醉人的花香。
那個抱住她的人,能讓她為他笑的人,真是幸運。
這是這一刻所有看到這一幕的人心中所想,溫淮也似有所覺,他放開羽安,可惜羽安的笑容隻是短短一瞬,他看向她的臉時,看到仍是她一如往常,平靜中帶著些不自覺冷意的表情。
這個笑容為誰而起?最終又落入了誰的眼中?說不清,道不明,這答案可能要等許多許多年。等到千帆曆盡,懵懂的情感開花結果,不知身處何方的男女們再次回首,才能品出冥冥中深藏的天意來。
羽安仔細打量了溫淮周身,顰眉道:“他們說你一直在外尋我,沒事吧,有沒有受過什麽傷?”
溫淮搖頭,正要答話,卻被一旁的的蕭嘯搶白道:“羽安丫頭未免也太小瞧本閣主了,有本閣主在身邊,這小子能傷到一根頭發?”
溫淮十分幽怨的瞅了自家師父一眼,意思是我正想在羽安麵前描述一下我的英勇強大,如何力克強敵一路殺到她麵前,師父你怎麽能拆台呢?
蕭嘯居然明白了他的意思,折扇毫不留情的敲上他頭頂,啪的一聲,聽著都疼。正想訓兩句你小子就是沒臉沒皮,眼角餘光忽然撇到一個素衣大袖的身影消失在大廳盡頭。那身形被寬大衣袍完全遮蓋,驚鴻一瞥間,幾乎不辨男女,但那一頭宛如銀河流瀉的長發,那若隱若現的銀鈴聲聲,都像一道鞭子,猛然抽上這風流男子心頭。
蕭嘯那一雙波光流轉的桃花眸子忽然就湧起一陣波濤,男子身形一動,幾乎是瞬間便穿越人群,隨著素衣身影消失在屏風拐角。
大廳終於又恢複喧鬧,許多視線仍然集中在這一處,但沒人貿然接近,因天鼎學宮一行人都圍了過來,都忙著交代近況,這一小圈充斥著與四周格格不入的,久別重逢的喜氣。
這座大廳裏,有人喜氣洋洋溫情脈脈,有人觥籌交錯滿嘴豪言,也有人煢煢孑立形單影隻。
風承琰轉身走出大廳,麵無表情。
大陸之南,海濱以北,高地之上,是謂南疆。
論轄地範圍,南疆比不上北境;論富饒程度,南疆比不上中原;論統治者的實力,雄霸南疆的諸葛氏卻與前兩家不相上下。不同於地處內陸的風氏和天鼎,都把核心堡壘設在群山之間,諸葛氏本家的宅邸群建在離大陸不遠,物產豐富的一座海島之上。南疆幾大港口出海的船隻,除了遠洋航行的大船,也就往來本家的帆船最為富麗宏偉。
夜色正濃,海邊嶙峋礁石壘成的漆黑崖壁上有一人負手而立,帶著腥鹹氣息的海風將他的衣袍吹得獵獵作響,夜風很涼,他的衣服很單薄,但微微仰頭看著星空的男子站的筆直,沒有絲毫畏寒舉動。
男子身後有另一個更年輕些的男子緩緩走來,站定時微微一躬身:“三長老諸葛清參見家主。”
被稱為家主的男人沒有轉身,也沒有轉開視線,隻淡淡道:“你信中提到在中原尋得路神機蹤跡,我還稍微期待了一下,如今看來,果然是空歡喜一場。”
諸葛清麵對家主的失望並未有絲毫的惶恐,語氣如常道:“這次是我大意了,本來好不容易逼他現身一戰,但路神機從一開始便遮掩了修為,故意示弱,後來不知用了什麽手段竟是憑空消失。我一直不敢低估他,但路神機的強大詭譎,還是超乎想象。”
家主轉過身來,挑眉道:“憑空消失?”
“不錯,就是憑空消失,當時他假裝受傷落向地麵,手中舉起一個奇怪的鐵球,然後三個人就那麽消失了。”
諸葛清本以為家主會覺得他在為了推卸責任而胡扯,但家主看著竟是相信了他的話。
兩個人都沉默了片刻,一時間周圍隻剩下獵獵風聲與海浪拍打礁石的轟鳴。就在諸葛清以為家主是不是走神了的時候,身前男子忽然道:“隨我去一趟地穴吧。”
地穴二字輕飄飄自家主口中道出,落入諸葛清耳中時已經沉如一聲驚雷。諸葛氏沒有大長老,諸葛清在名頭上是三長老,在權柄上卻是實打實的長老院二把手,知道幾乎所有的家族秘辛。
諸葛家族最大的秘密,說出去能讓整座大陸震驚的秘密,就是地穴,不,是地穴裏的那個人。
諸葛家主當前一步跨出,在浪頭翻湧的海麵之上虛空掠步,反應過來的諸葛清緊隨其後,兩人飛了小半個時辰,便在更加偏遠的一處小島上落定。
這座島嶼和本家所在的大島不同,麵積小不說,地勢崎嶇礁石遍布,幾乎沒有活物。
兩人一前一後登上島嶼正中那座孤峰,走入孤峰峰頂遠觀似碗口近看如巨獸大嘴的洞口,來到一處幽暗卻不陰森的洞穴。
諸葛家主點燃洞壁上的火把,跳動的火苗將兩人的臉照亮,諸葛家主的神色比往日肅穆許多,諸葛清的反應更甚,竟是滿臉冷汗,嘴唇發白。
這兩個人可都在全大陸最巔峰的那一小撮人之中,現下的反應卻都像是一個懵懂稚童即將見到嚴厲的先生一般。
“諸葛氏現任家主諸葛潭攜三席長老諸葛清,叩拜老祖宗。”家主先在碎石遍布的洞中伏跪下去,然後朗聲道出這一句。
良久,久到常人的腿早該發酸發麻,洞穴深處才傳出輕微的啪一聲響,似乎是有人以掌拍擊洞壁。
家主仿佛得了準許,直起身道:“今日來此,是要向老祖宗稟報一件事。三長老諸葛清前段時日追殺路神機,親眼見到路神機憑空消失。”說到這裏他頓住,看了一眼諸葛清,諸葛清趕忙接話道:“是半月以前,我…晚輩在雲陽邊緣與路神機交戰,他佯裝不敵,拿出一個鐵球模樣的東西,一陣奇異的靈力波動後,就消失了,後來晚輩在附近尋找許久,都沒有找到他的下落。”
諸葛清原本以為稟報完事情他們就該走了,但洞內竟是傳出人聲。那聲音幹啞枯澀,就像指甲劃過牆皮或者夜梟仰天嘶鳴,在這漆黑幽深的洞穴裏,顯得分外滲人。
那聲音道:“不惜一切代價,活捉路神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