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瘋母
連日的好天氣終於在正月十三這一天結束了,自清晨開始,淅淅瀝瀝的小雨就一直不停,空中滿是潮濕的寒意。
天鼎城城東街道上行人不多,一對行色匆匆的少年男女分外惹眼,少女一身藍色布裙,麵覆白紗,撐傘少年容貌極其精致,那頭不紮不束的金發即使在這陳暗天色裏也十分耀眼。
兩個人在一棟宅邸前停步,那宅子的大門寬敞氣派,門前兩座漢白玉石獅也端肅威嚴,隻是懸於簷上的兩隻白燈籠在輕風細雨中晃晃悠悠的,無端添了幾分蕭瑟。
“就是這裏。”羽安抬頭看了眼那匾額上龍鳳鳳舞的“禾府”二字,回頭道。
溫淮上前敲了敲門,他敲了好久才聽到門內有響動,開門的是個麵色枯黃的老人,他掃了兩人一眼,聲音枯啞顫抖:“兩位小友找誰?”
溫淮笑道:“我們是你們,嗯,小姐在學宮的朋友,她拖我們給貴府夫人傳信。”
老人有些猶豫,直到羽安把學宮特質的銀徽章拿出來他才開門。
府邸隻三進,並不算大,幾人途經的院落可以看出有過驚心修繕和布局的痕跡,但不知是否是有段時間無人清掃修整了,院中花木瘋長,甚至有叢叢荒草。
老人將他們帶到最後一進的院落,弓著背道:“夫人就在裏麵,兩位自行進去吧。”
兩人走進院子,羽安一眼看到靠坐在廊上的婦人,她微微皺起眉來。
那婦人樣貌跟禾雅有六分相像,無疑就是禾雅的母親。她以一個有些慵懶的姿勢靠坐著,身上的秋香色綢緞衣裙已經有被雨水打濕的跡象。她目光呆呆的,似乎在看那一束已然枯萎的秋海棠,又似乎什麽都沒看。羽安和溫淮兩個大活人走進院子,這位夫人卻好像絲毫沒有察覺。
“您就是禾夫人吧?”溫淮揚起燦爛笑臉,上前拱了拱手道:“小子溫淮,我旁邊這位姑娘是羽安,我們是令千金的朋友,禾雅師姐她在學宮閉關修…”溫淮頓了頓,那美的淡泊又單薄的婦人沒有任何反應,他沒有再說下去。
溫淮小聲對羽安道:“這位夫人難道看不見也聽不見,還是…“
正屋的簾子突然被人掀開,一個身材健壯的老嫗走出來,看到廊上半淋著雨的婦人趕緊過去扶她,急道:“我的夫人呦,您怎麽又坐在這兒了?外麵下著雨呢,您這樣會著涼的。”婦人也不掙紮,任由老嫗扶著她往屋裏走。臨進門前她往後看了一眼,老嫗順著她的視線,這才發現杵在院子裏的羽安和溫淮,忙張羅著往屋裏請。
“兩位,兩位修靈師大人,小姐有說具體多久才能回來嗎?”
“這個,應該很快的,最多不出十天。”
老嫗十分恭敬的給兩人倒上茶水,聽兩人說了來意後卻露出點擔憂神色。
羽安道:“夫人是怎麽了?”
老嫗看了眼神呆滯坐在主位上的禾夫人,重重歎了口氣:
“禾家以前也是天鼎城排的上號的富裕人家,但天有不測風雲……”
“父親在南方黑市上發現了大量珍稀藥草,賣家大概不識貨,出售價格很低,父親覺得那是個極佳的機會,他從鋪子裏抽調了所有現銀,親自帶著商隊去南方采買。但他沒有回來,母親派了好幾撥人出去打探消息,才知他們在外地遭到匪寇襲擊,整個商隊無一人生還。”
少女輕而細的聲音回蕩在幽深黑暗的牢房裏,淡淡悲涼感染了聽者。一身素雅藍袍的暮長淩隔著鐵欄杆輕輕拍了拍禾雅的肩膀,路曉源一直握著她的手,於誌靠在欄杆上,安靜聆聽。
他們和羽安溫淮兵分兩路,一路去禾雅家裏報平安,一路來牢中探望禾雅。因為對禾雅這件事的前因後果都不了解,他們一致決定想要幫禾雅,就得先將具體情況弄清楚。
“噩耗傳來後,我們還來不及籌備喪禮,外麵的掌櫃們便爭相趁火打劫,他們把鋪子據為己有,卻把父親當初預支銀子的一大筆欠款算到我們頭上。府裏的下人們更是樹倒猢猻散,一個個暗中卷了金銀細軟跟母親請辭。外憂內患當前,母親經不住這樣的打擊,一病不起。雖然我會一些醫術,家中也還有藥材,但母親的病還是耗光了家裏最後一點餘財。好不容易等到母親的身體痊愈,我以為日子終於有些盼頭,她整個人卻變得精神恍惚,她瘋了。”
禾雅緊咬住嘴唇才沒有再哭出來,家破人亡的時候她才十二歲,十二歲以前的生活平靜美好,府裏那些老少仆從無不兢兢業業,府外那些叔伯掌櫃無不和善慈祥,但當變故陡生,就像琉璃破碎,現實立刻露出了猙獰醜惡的利爪。她不得不以以十二歲稚齡擔起重擔,企圖收拾起這個殘破的家。
陰暗牢房回蕩著女子細細的哭聲,牢外陰雨綿綿,無限愁思無限愁。
禾府僅剩的仆婦更是愁斷了腸,絮絮和兩位難得的小客人訴著苦水:“唉,終究是禾家人丁太過單薄了,老爺一出事,家裏就剩下經不起事的夫人和年幼的小姐,連個能扛擔子的男人都沒有。小姐遣散了府裏的下人,整個禾家現在隻有夫人小姐,老婆子我和門房的老高。平時的吃穿用度全靠小姐自己做藥丸拿去賣,粗茶淡飯倒還能勉強度日,可那一大筆債…”
老嫗滿臉的愁容,其實她不該在外人麵前說這些,但也許是破罐破摔,如今的禾家已經沒什麽需要遮掩的了。
羽安和溫淮對視一眼,他們都沒想到禾家如今是如此淒慘的境況。
“那麽,關於禾家和楊家的恩怨,您知道多少?”溫淮問道。
老嫗立刻警惕道:“是不是楊家那浪蕩子又找小姐麻煩了?那個不要臉的!”
見羽安和溫淮搖頭後才平靜下來,她歎了一聲:“禾家欠下的債有七成都是楊家的,他們當家的老爺子倒是厚道,老爺出事的時候沒有立刻落井下石,將還債的日子往後推了四年,他大概是想著禾家畢竟還有家業,好好經營說不定能補上虧空,但誰知看著聰慧的夫人直接瘋了,禾家家業被那些個畜生瓜分一空。別說四年,就是一百年也不一定還得上那麽大一筆債。”
“欠了多少?”
老嫗臉上的皺紋擠成一團,苦澀道:“五十萬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