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椅子上的人確確實實就是易清瀾，易扶風從小看著易清瀾的背影長大，這個背影就是化成灰他也能認得。
可問題是，易清瀾為什麽會在這裏，難道顧秋聲說的熟人就是易清瀾嗎？難道易清瀾也是他們計劃中的一環嗎？
易扶風忍不住捏緊了拳頭，他感覺自己已經陷入了一個難以掙脫出來的漩渦之中，他的至親摯友都是這漩渦中的一環，一不注意，漩渦裏就會伸出令人窒息的繩索。
易清瀾忽然動了，他拄著刀，慢慢直起身子，緩聲笑道：“長大了，出息了啊，現在連聲師父都不會叫了？”
他的嗓音冷漠而沉緩，完完全全就是一個死人已經僵硬嘶啞的聲音，可這嗓音又分外熟悉，隻說一句話就仿佛能將他帶入遙遠過去。
蒼九思低聲叫他，道：“易扶風……”
易扶風，他是一個死人。蒼九思說不出口。
易扶風忍不住要熱淚盈眶，道：“師父……”
易扶風道：“師父已經死了。”
易清瀾慢慢轉到他身前，他的臉生動活潑，像以往那樣布滿威嚴，他直視易扶風，就像以前一樣，隻是看著，就讓人忍不住顫抖。隻是他的嗓音依舊僵硬。易清瀾道：“師父又活過來了，難道你不應該是很高興的嗎？”
易扶風垂著頭，不去回答，隻是道：“你怎麽在這裏？”
易清瀾笑道：“因為我應該在這裏，所以我就在這裏了。”
易扶風又道：“你從哪裏拿到無夜的，我記得你自毀元神後，你的刀就被易隱山莊收回了。”
易清瀾看看無夜，無夜還被他拄在地上，刀的戾氣和驕傲都被很好地隱藏在刀鞘中，隱藏在易清瀾手中，易清瀾緊了緊手，道：“無夜是我的刀，和我的元神相連，既然現在我回來了，無夜自然也要回來。”
易扶風終於抬頭看他，道：“我知道你不是易清瀾，真正的易清瀾會認真回答別人的問題，真正的易清瀾從來都不會將刀當成拐杖使……我問你，你現在可能使出無夜當初威力的十之一二？真正的易清瀾，早已經死了！”
是了，易清瀾死了，他再清楚不過了，易清瀾不應該死，他也再清楚不過了。
易清瀾卻忽然笑了，整張臉色柔和，絲毫沒有死人的僵硬，他道：“扶風，所有人都是會變的，你自己也會變的，你感覺不到嗎？人也是不一樣的，我是你師父，以前自然要在你麵前做出威嚴樣子，但是現在你長大了，那我便自然不用那樣，你聽懂了嗎？”
易清瀾活著的時候有時候會對易扶風進行訓話，但是易扶風就是聽不進去，左耳朵進，右耳朵出，沒想到他現在死了，還是很要對易扶風訓話。易扶風點頭，附和道：“是是是，你說的都對……你能告訴我顧秋聲在哪裏嗎？”
易清瀾道：“你找他做什麽？”
易扶風翻一個白眼，道：“我想弄死他，易清瀾以前明明不喜歡說話的，怎得現在變成一個話癆了！”
易清瀾眼睛微微一亮，道：“你相信我就是以前的易清瀾？”
易扶風立刻道：“你想得美！”
易清瀾也不惱，也不告訴他顧秋聲在哪裏，隻是上上下下將他和蒼九思打量幾眼，道：“你還是和蒼家的這個小被混在一起？”
蒼九思朝他微微頷首躬身，道：“易前輩。”
易扶風不耐煩道：“我就喜歡和他呆在一起怎麽了？”
蒼九思微笑起來，道：“更正一下，我方才說的話確實是有幾分錯誤，或許，這世上還真的有人從來不會改變……蒼九思，你想起了以前的事？”
易扶風皺眉，道：“怎麽你一個死人都知道他失憶了？”
易清瀾微微偏頭，眼底有幾分不滿，道：“這具身體總歸是你的師父，怎麽你在外麵放養了幾年，連教養都沒有了嗎？”
易扶風被噎了一噎，他以前不是這樣的，他隻是……他隻是有些奇怪，他自己也很奇怪。若易清瀾真的活過來了，他當然很高興，如果可以，易清瀾從沒有元神俱滅過那樣當然更好，可是事實就是事實，已經發生過的事怎麽都不會倒退回去重新來過。
易清瀾現在能站在這裏，完全隻是一個意外，完全隻是一種邪術。他有想過是不是有人幫易清瀾收了元神，重新捏了身體，可是幾乎連這樣想下去似乎都不太可能，他腦子裏能想起來的隻有自己以前犯下的錯，隻有易清瀾當初不得不死的原因。
是的，他隻是在矛盾。
是否人都是這樣的？人都是自私的，所以才隻想著現在美好的生活，而下意識的要遺忘給自己鑄造了這樣生活的那個血淚者。
易扶風下意識的痛恨這樣的自己，又驚恐的發現自己現在正在這樣做。
易清瀾忽然笑了，道：“你問我為什麽會知道那件事，因為當初蒼行言請的人就是我，拿掉蒼九思記憶的人就是我！”
仿佛震雷忽響前的一刹那平靜，又仿佛石落水中激起的波瀾，易扶風還有些懵，蒼九思已經沉聲道：“你說什麽！”
不是問話，隻是想再確認一遍。
易扶風眯了眼，道：“我不相信，你現在也不過是被顧秋聲喚醒的一個傀儡罷了，隻要顧秋聲……”
“你當真以為顧秋聲能喚醒我？”易扶風話還沒說完，易清瀾就搶先打斷，他道：“顧秋聲和你當年差不多，不過是我當年救回來的一個毛孩罷了，隻不過你被抱回了易隱山莊，他仍然被養在莊外。”
他指的當然是易扶風。
易扶風忽然覺得嗓子有些說不出話來，他忽然想到一個很不好的事情，到底是不是真的……他直接了當問道：“你，就是褚千凜說的那個人？”
蒼九思也暗暗警覺起來，若當真是易清瀾，他們實在不知道他時好時壞，是敵是友。
易清瀾擺擺手，似乎有些疲累，他慢慢轉過身去，又坐在那張椅子上，道：“你們莫要緊張，我現在雖然仍苟活於世，但這具身體仍是殘破的，我對你們構不成威脅，上次在雲裏坊雕花樓下，你們不是已經試出來了嗎？”
他又道：“蒼九思的記憶確實是我抹去的，我知道你們現在有很多疑問，但我確實不能一個一個給你們解釋……你們還太小，雖說一個兩個的已經在這天底下闖出名堂，但對於那些真正的強者來說，你們仍然就如同井底之蛙一般，有些事情遠不如你們看上去的那樣。”
易扶風靜默了一會兒，其實易清瀾說得對，他向來有自知之明，可是今天發生的事情卻讓他措手不及，他以為易清瀾隻是易清瀾，可現在才知道，易清瀾竟然就是那幕後之人。
他腦子裏一片模糊，整個人都是混沌的，蒼九思不著痕跡地在身後扶住他的腰，才堪堪不讓他腿軟。
蒼九思道：“讓褚也打造神器的人也是你？”
易清瀾點點頭，又搖搖頭，含糊道：“算是吧。”
算是吧？易扶風和蒼九思對視一眼，那就是說還有別的他們不知道的人？
易扶風道：“這些年你都住在望雲天？”
易清瀾點點頭，道：“友人故居，這些年不在易隱山莊做事了，沒有月俸，住不起豪宅了。”
易扶風十分無語，他還想問點什麽，易清瀾又道：“你們的問題太多了，我聽的腦殼疼，既然來了，你和蒼家的小輩變先在這裏住下吧。”
易扶風有些猶豫，他下意識的看向蒼九思，卻忘了這地方豈是他們想來便能來，想走便能走的？
蒼九思朝他點點頭，既然走不了了，那便仔細瞧瞧易清瀾的秘密吧。
易清瀾看自己土地，心裏既是生氣又是難過，他養易扶風這麽多年，教他做人做事，教他立足於天地，沒想到現在做出一個決定都得看別人眼色。
易清瀾歎息道：“你大可不必憂心，我是你師父，總不會害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