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 紅豆歸人
子高和扶蘇比胡亥出發的早幾天,加之子高盼著回來與雲嬋相見,快馬加鞭,沒日沒夜地趕路。我接到胡亥鴿信的後一天清晨,雲嬋一打開光明台的門,就見他風塵仆仆地出現在門口。
我初起梳妝,從小桃推開的小軒窗向下看,子高胡子拉碴,麵色疲倦卻刻意抖擻精神,嘻嘻哈哈地摟住雲嬋的肩膀。雲嬋動了幾下,像是在推他,可也就輕輕幾下過後也就由著他了。
“準備上好的茶,開殿門迎客吧。”我將一支檀木簪挽在發上,滿滿的笑意噙在嘴角,“再去東閣和栗子子嬰說,今日就不必領著小公孫去學宮了。他怕是很想子高公子呢。”
小桃應了一聲,就翩然下去,幾個柔婉輾轉的功夫,我和子高都已經坐在正殿上,細細品著一碗溫度正好的大紅袍。初晗著一身深紫麒麟遊雲秋裝邁著輕快的步伐從東閣過來,一見是子高就笑得格外高興。
“怎的瘦了些?伯父和你阿爹出去幾日,你娘親還委屈了你,不給飯吃麽?”子高把他招到身側,半玩笑地打量。
“出了點糟心事,可不委屈壞咱們晗兒了。”我沒打算解釋,反正待會兒隻要他有心,出門隨便找個人打聽,都能聽說我在宣政殿的事跡。
“那你還是快趁著幺弟沒回來前趕緊把晗兒喂回去吧,不然看他怨不怨你。”子高假嗔我一眼。
“別說孩子了,胡亥信中未同我說清楚,你們到底為何臨時不去桑海,要回來?”我邊說著邊將初晗邀到自己膝下,分了塊菊花酥給他。
“這可都是扶蘇的功勞。我和他去到桑海,眼看鯤行試航成功,他心急就趁著深夜,潛上去點了把火,但被發現得太快,沒燒到太多重要地方,隻是讓鯤行整個冬天都不可能出港而已。”子高咂舌道。
“他可不是如此急躁魯莽的人。”我一語道破。
子高不大好意思地嘿嘿一笑,“說來也怪我,那日和白尋一塊多灌了他些酒,說起他那個原配夫人,激得他大半夜就去鯤行胡鬧了。”
我微微變了變臉色,“你怎麽說他的?”
“都是酒話,一覺睡過去早忘幹淨了。”子高犯難地撓了撓頭,“你若存了這個好奇心,我就去千羽閣把白尋找來,他喝得少,應該是記得我們之間的對話的。”
扶蘇對李葳葳,何其涼薄,何其寡淡。在他心中,李葳葳從來都隻是威脅他生命的利劍更是鞏固地位的階梯,她的死他隻會是當成解決一個潛在的危機或扔掉已經沒有利用價值的廢物。以他決絕又滴水不漏的個性,怎會因為酒後旁人偶然提及,而衝冠發怒,不管不顧。
“正好,你不是答應了要幫杜蘅送東西出去給蒙毅麽,我和子高一同出宮門,他去千羽閣我去蒙府。”雲嬋看出我的疑惑不解,旋即道。
我沉吟一番,方同意道,“也好,反正白尋我似乎還從沒見過。”
“你要給蒙毅送什麽,還有那個杜蘅又是誰?男的女的?長的怎麽樣?會武功麽?打得過你麽?有我聰明可愛麽?”子高好像強行誤會了什麽,抓著雲嬋問題左一個右一個。
雲嬋因是在我和初晗麵前,分外覺得害臊,急切地躲閃,朝我和初晗遞眼神求助。我倆卻都是一副看熱鬧的樣子,抿著淡淡笑意,開心地旁觀。
雲嬋越躲,子高就越來勁兒,二人打打鬧鬧間,忽然杜蘅的荷包就從雲嬋的袖袋中滑了出來。直直地滑到殿中央,輕輕噗啦了一聲,淬不及防地打翻了。
荷包中的東西咕嚕嚕灑出來一半,鮮紅鮮紅,扁圓扁圓的,可不是正經珍珠的顏色,更比朱砂多了點植物的生氣,雲嬋連忙丟開子高去收拾。我周身血液一涼,最不願意發生的故事,終究還是發生了。
“紅豆!”偏偏子高那張沒門的嘴,看清後立馬就叫嚷起來。
我剛剛穩住的心神被他這麽一叫,叫得又方寸大亂,在殿內所有人臉上環視一圈,“方才滾落出來的東西,你們一應沒見過!誰都不許說出去半個字!”
小桃和栗子首先捂住了嘴巴,身為妃嬪竟敢贈送皇帝以外的男子表達相思傾慕的紅豆,她們知道其中利害關係,不是她們能夠胡亂說的。
初晗安撫地一下一下拍著我的手背,依靠他手上的熱度我才勉強找回一點冷靜,雲嬋看我神色平靜下來,才毫不在意地問,“那我還有必要出宮麽?”
我最喜歡的就是她事事淡漠,身居局外的性子,明明已經是這個漩渦裏再也爬不出去的人,卻總是能保持著本身的潔淨。
“出,當然出。你把這東西送給蒙毅,然後潛伏在附近仔細著他的反應。讓我看看著到底是兩情相悅還是妾有情而郎無意。”我放在袖子裏的手用力地攥緊,不由覺得事情滑稽可笑,“這個蒙毅女人緣倒還真的不錯,宮裏最美麗的兩朵花的芳心竟全給他摘去了。”
“你們在說什麽,我怎麽半個字都聽不懂?”子高迷惑地看著我,“這個杜蘅,難不成又是父皇新得的美人兒?”
“是北方圖安國送來和親的公主,本來是要來給伯父你做夫人的,結果被祖父看上了,封了麗夫人就住在剛剛建好的那個蓬萊殿裏。”初晗道。
“什麽?”子高的嘴角抽了抽。
“好了,不管怎樣,那麽好的美人是進不了你的公子府了。”雲嬋看出他眼底的一丟丟惋惜,微微皺眉哼道,“走吧,咱們早去早回。”
子高知雲嬋這是醋了,身為妻管嚴中的妻管嚴自然是不能多嘴的,與我嘴上客套了一下就跟在雲嬋身後去了。我眼看著他兩人離去的背影在晨曦中交疊如一人,然後慢慢拉長延伸到我看不到的地方。
我冷不丁地想起曆史上子高的結局,忍不住打一個寒噤。他的悲慘結局和胡亥有著不可分割的聯係,我不清楚胡亥未來會是什麽樣子,他又為了什麽會非要斬殺子高。可看到子高和雲嬋越發親昵情重,我甚至開始害怕那個代表著黑暗的未來,晚一點到來,或者不要到來。
“晗兒,如果有朝一日,你阿爹會變得麵目全非,變得連咱們都不認得了,你還會像現在這樣,想念他,敬愛他麽?”我迷茫地低頭去問初晗。
初晗抬起一雙不諳世事的眸子,眸光微亮,“阿爹永遠會是那個阿爹,不會變的。娘親不相信阿爹麽?”
“我……娘親當然相信,隻是有些事情由不得人啊。”我苦笑一聲,誰能阻止曆史的車輪向前奔進呢?
“書中有一個詞,叫做人定勝天。晗兒相信阿爹,就算阿爹有一天會變,我們作為阿爹至親,唯一能做的就是支持他,永遠站在他身邊。”初晗的眸子裏閃爍著堅定的光,就快驅散了我心底猶豫的陰霾。
接下來的日子,我聽聞學宮內一直都是盧千機在講學,我便沒有允許初晗去學宮。胡亥已經開過皇室可以不入學宮的先例,皇帝也對王崇鬧出來的事情有所耳聞,便對初晗不再入學宮不曾理會。
逢了初一池公主領著兒女進宮請安,來我光明台小坐時,子諺就一副小大人的樣子同初晗抱怨自己即將進入學宮,要念那些難懂的文章,再也不能隨心所欲地吃點心和撲蝴蝶了。初晗也有做兄長的樣子,耐心地勸導著自己的這個可愛粘人的小表弟。兄弟倆說話,難免把謠珠撂在了一邊。
我看謠珠有些訕訕的,就提議帶他們三個去禦花園走走,趁著還沒入冬,趕緊把禦花園中最後一點色彩看一遍。池公主沒有反對,與我閑話著走在三個孩子身後。初晗沒怎麽和差不多的孩子在一起玩鬧過,這回又是居長,領著弟弟妹妹,一會兒爬假山,一會兒逗小魚,玩得不亦樂乎,撒開了歡。
“虞姬你聽說沒有,蓬萊殿那位又鬧出了幺蛾子,禦醫說是什麽花粉過敏,需要將養一個月。你說,她是不是故意找借口,不肯侍寢?”池公主說著說著就扯到了杜蘅的話題上,她本就看不起圖安那等偏遠蠻夷,口氣間不自覺帶了幾分鄙夷。
我裝作一副不明白的模樣,“人家到底是一國公主,金貴些也是有的,倒不如說是鄭夫人始終不肯撒手,第一次用了那樣重的鞭刑,再來又是鬧了人家花粉過敏。我真是想不通,鄭夫人穩坐後宮,執掌大權這麽多年,連高美人都不這麽防,偏偏要去防一個小地方的公主。”
“你想必還不知道那個很多年前的傳聞吧。”池公主悄悄對我說,“那也是本公主小的時候聽乳母們說的,其實鄭夫人本姓羋,不姓鄭。”
“羋?!”我驚訝地與她對望,“那她豈不是……”
“虞涼思。”身後是個極為熟悉的聲音在喚我的名字,那聲音夾雜著小別後相見的欣喜與期望,更有那人獨特的傲然口吻。
我應聲回頭,胡亥安靜地立在遠處的一株黃燦燦的銀杏樹下,裹著一身墨色鬥篷,像是沉寂的夜色。
那一刻喜悅讓我忘記了所有,我的腳不再聽使喚,以瓊瑤式的浮誇姿勢,奔跑著朝他而去。他難得有一次不嫌棄我,老實地張開雙臂,等待我自己撲進去。
當我切實地貼在他胸口上時,才後知後覺地感覺到,胡亥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