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 欺人太甚
「吾得托良人,一切平安順遂。吾兄勿念。東吳恐有無天教徒,暗中作亂,吾兄自要當心,以不變應萬變,終問吾姊安。」
我把給虞子期的回信寫完,再落筆回書胡亥,洋洋灑灑寫下許多,卻一一推翻否定。一麵薄帛,竟成了我眼下比任何人更要緊的敵手。我不知該如何同胡亥說他不在時,我謀劃的這一出出一步步,不知他會不會怪我心機深不可測,陰毒奸詐。
畢竟如果放在正常穿越小說裏,我這樣步步算計,步步謀劃,還把無辜的人卷進來為自己所用,這就可能不是個稱職的女主。我自己都不敢去想如今自己到底是什麽樣子,更別提去猜胡亥會怎麽想了。
他會不會覺得我很可怕?
我還是忍不住地問自己。頭一陣一陣地發疼發暈,雲嬋去蓬萊殿之前已經替我熄了屋內無用的燈,隻剩我書幾上的零星明亮,照得房間內迷蒙昏暗,外樹影沙沙娑娑,靜若無波秋潭。
“誰?”
窗上有人影一閃而過,我正巧抬頭瞥到,雲嬋不在身邊,頓時緊張得寒毛都豎了起來。
“是我。”徐子嬰站在門口小聲應道,“我有些話憋在心裏頭,輾轉反側,卻無人說。”
我聽得熟人聲音,也不多想,放下筆,執燈過去拉開了門閂,招呼他進來,“你出來時晗兒可睡得好,他夜裏時愛踢被子,天兒一日比一日涼下來,別感染了風寒才是。”
“小桃栗子兩位姐姐伺候得周到,夫人不必掛心。”他仍是立在門口,“子嬰雖然比夫人年紀小,但深更半夜與夫人共處一室總歸不好的。這樣就可以了。”說罷,他撩了袍角,席地而坐。
他一向我行我素,無拘無束慣了,我也不強和他客套,默默取了兩張席子,一人一張,隔門坐下。
“自我師父去後,我很少這樣大半夜與人說話了。夫人出身東吳,那裏富饒安逸,水清沙白,人兒好客淳樸。可不似這鹹陽,處處約束,條條框框的規矩,連人心都變了味。”
“明人不說暗話。子嬰少俠何時也學會拐個彎子罵人了?”我曉得他是在說我步步算計,從而輕笑一聲,“每個地方有每個地方的活法,你隻看到東吳的祥和之處,可想見識見識那些陰影裏的心思歹毒?你也不要責怪晗兒跟著我們做這些汙穢之事,他當年的日子可不是你所能想象的痛苦。”
“小公孫他……”徐子嬰欲言又止,“我確實不知道。大概是我幼時的日子太逍遙了吧。”
“那你是當和我好好說一說學宮中,晗兒究竟遭遇了什麽?”這總歸還是我存在心底揮之不去的疑影兒。
徐子嬰歎了口氣,“瞞不過夫人。”
事情開始在胡亥和趙欣離都的第二天,我忙著手中的案子,起早貪黑得無暇顧及他,他就打定主意自己老老實實照顧自己。那天小桃栗子都起晚了,他便獨自和徐子嬰說笑著去了學宮。
途中遇上學宮的幾個同窗,都是世家新挑選進來的子弟,年紀小但排場卻大。初晗和徐子嬰笑鬧時無意中踩到了其中一個的新鞋,素白緞麵一下子挨了個黑漆漆的腳印子。那廝驕矜,登時哭鬧起來,初晗好生氣地賠禮多次皆無用。身邊的刁奴井底之蛙,不識初晗的公孫身份,便動輒要打要罵。
徐子嬰護衛得當,及時亮出身份,卻被刁奴無理取鬧地認作冒名,要拽他二人去見學宮掌事和主講老師。徐子嬰一時惱火,三拳兩腳就讓那刁奴說不出話,也把事情鬧到了主講老師跟前。
“你說什麽,那日主講竟是盧千機!”我渾身一凜,陡然發冷。
“對啊,那盧道人無官無職,又不是舉國聞名的學者卻能做主講師傅,且還硬說是我們有錯在先,既不知錯就改還變本加厲傷人。當天就讓小公孫在學宮外罰站了兩個多時辰。”徐子嬰憤憤不平道,“明明打人的是我,我讓他罰我,他卻說我是奴才小公孫是主子,我無理就是小公孫管教不嚴之過,又加了一個時辰給小公孫。”
“豈有此理,區區小事晗兒是嫡出公孫,身份金貴,就能由著他罰?”我恨得咬牙切齒,隻想喝盧千機的血,吃盧千機的肉。
然而初晗是個恪守仁義禮智信的實誠孩子,認定該聽師言師訓。同時不許徐子嬰跟我說起,就怕我衝動行事,在胡亥不在的時候和盧千機起正麵衝突。然而往後,隻要盧千機在學宮,他就總是以些莫名其妙的理由“懲罰”他。
漸漸的,學宮中人有樣學樣,以為我和胡亥都不管他了,連他生父生母的姓名家族都翻出來當麵嘲弄。有時言語上的譏諷還不能過癮,推搡踢打從偶有發生到日日皆有。徐子嬰和初晗卻不敢還手,默默忍受,生怕盧千機罰得更厲害。
“這老不死的。”我咒罵一聲,心下為初晗又酸又疼,也為自己的失職懊悔不已,“挨了這麽久的打罵屈辱,他竟能忍著不對我透露半個字。除了姓盧的,其他主要欺負他的頑童姓甚名誰,誰家人氏,你可清楚些?”
徐子嬰憑記憶報出幾個名字,其中倒是報出了頭一天害初晗受辱的那個孩子。原來那是王翦將軍嫡孫兒王崇,家中幺兒,頗為寵愛。我順藤摸瓜地憶起,鄭夫人和皇帝新給扶蘇安排的續弦夫人,就是王翦庶出的二女兒王簌。扶蘇雖然同意了這樁婚事,但跟胡亥一樣能拖一天是一天。
“那小子經常口出惡語,還編歌謠說小公孫有娘生沒娘養,父健在,不願理。偏偏小公孫叫我忍著,不然我非要一拳打落他的倆門牙。”徐子嬰說得越發激動,聲調高起來,我忙輕輕噓了一聲。他默了半晌,接著又頹然道,“難道你們宮裏頭的人都是如此的麽,沒有權勢,沒有心計,沒有寵信,就不能生存麽?”
我張了張口,聲音卡在喉嚨裏,好一會兒才能發出,“你說的,或許沒有錯。外人看的,是潑天富貴,金妝玉裹,可內裏的人所能感受到的是死氣沉沉的肅殺和絕望。在這裏的每個人都想活下去,都需要活下去,用盡一切手段活下去。我原以為晗兒還小,在我和胡亥的庇佑下,暫時看不到這些令人作嘔的事情,可還是百密一疏。確實也是我,這幾日疏於照顧他了。”
“我是個大字都不識幾個的粗人,沒有夫人腦子好使,夫人若是真心疼惜公孫,還請夫人好好想個主意,不要讓他繼續挨那些狗東西的欺負。”徐子嬰站起來,隔著門朝我恭恭敬敬地一拱手。
江湖上的人,心總會是熱的。我也起身與他回禮,“我是晗兒的養母,既然知道了,我便不能坐視不理。”他像是得到了一個滿意的回複,點點頭就起身回屋了,走了幾步我忽然喊住他,“子嬰,晗兒是宮裏的孩子,從來沒有過朋友,以後興許也不會有。所以謝謝你,願意做他的朋友。”
徐子嬰站在廊下,回過頭,笑如朝陽,“我也謝謝夫人,能讓子嬰,遇到小公孫。”
當時我並不懂這句話的深意為何,等到知道了,也是真正明白何為錐心之痛。
他回房睡覺後,我重新坐回案幾前,拿起筆給胡亥回信。經過這一番夜談,我倒有了點新的領悟,靈台清明,簡單幾句將近日一切都書寫下來。這宮裏,我能坦誠相見,不留餘地的,唯胡亥一人,我最明白他,他最明白我。
早在那一夜,我就放心地把自己完全交給了他,就不該有其他顧慮。
我抱起兩隻信鴿朝窗口放飛後沒多久,雲嬋也從當年放我出宮的暗道中鑽了回來。她解了蒙麵用的黑巾,輕輕喘了口氣,示意我遞水過去。
看她微微狼狽的模樣,我忍不住取笑,“是不是有日子不飛簷走壁,記憶生疏,差點被巡邏的衛兵撞到了?”
她放下杯子,扯扯嘴角道,“撞上衛兵算得了什麽,我若想走一百個衛兵都實難相攔。可碰上的是那姓盧的,若不是他有心放過,你估計就見不著我了。”
“嗬,他倒真是陰魂不散呐。”我淩厲地冷笑一聲,“你在哪遇見他的?”
“出了蓬萊殿經過高紅雪的披香殿時,我正好看見他們站在院子裏,便停了停,結果卻讓他發現了。一顆石子朝我打過來被我險險躲過去,倒是沒讓高紅雪發現。”雲嬋疑惑地說道。
我琢磨了下道,“總歸現在高紅雪沒有明著跟我們翻臉,頂多是盧千機知道胡亥殺了老師那件事,想去拉她一塊對付咱們吧。說起盧千機,我倒是要跟你說個事,包你聽了,會非要把他碎屍萬段不可。”
說著,我就把徐子嬰告訴我的事情經過都細細說給了她聽,這從不把喜怒擺在臉上的冰人兒登時狠狠皺眉,“這東西太不是人了,竟是拿個孩子開刀。”
“這件事可不止是他,或許還有鄭夫人。”我不敢相信自己的推測,“可那是她嫡親的孫兒啊,她如何狠得下這個心呢?”
“扶蘇不是馬上就要重新娶夫人了麽,她估計巴望著那女人的肚子吧。若到時候那女人有了一兒半女,咱們小公孫可就不是獨一無二了。”雲嬋沒好氣地哼道。
“罷了,”我擺擺手,“夜深了,明日我要親自去學宮走一趟,咱們快些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