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唇角潰瘍
剛回光明台坐定,靜說端了最解渴的酸梅湯還沒來得及喝上一口,皇帝就急急傳召胡亥過去,傳召的人眉開眼笑,言是喜事。胡亥懶得更衣,帶著股風塵仆仆的氣息就去了。
我尋思著既然皇帝都知道我和胡亥回來了,那很快後宮就都會知曉。若不趕去見一見華陽殿那位,恐怕又要落下她的話柄。於是稍作休整,飲盡一大碗酸梅湯,換了身妥貼宮裝,打著小嗝便去了。
“晗兒在學宮可能還不知道我們回來了,一會兒給鄭夫人請安後也差不多該到下學的時候,陪我順道去接他回來吧。”我人逢喜事精神爽,走路說話都是歡快的。
“自涼思你和公子出去以後,小公孫每日下學回來都會坐到咱們台門檻上,巴巴等你們等到日落呢。”靜說掩嘴小聲笑道,“這些日子趙小姐也來過幾次,她性子急沒等到人坐坐也就走了。”
“你沒招惹她吧?”我關切地盯著她打量了一下,趙欣至今是梗在我心頭的一根刺,胡亥一日不跟我說清楚為何不喜歡她還要對她好,我心裏就沒上沒下的。
靜說道,“我奉茶與她後就乖乖地在門口站著,她也乖覺除了正殿和院子哪都不曾亂走。隻是偶然一次和小公孫打了照麵,心情好就打發了小公孫個朱砂樣子的墜子。”
皇帝承諾過他,待她與胡亥大婚後初晗將會交給她來撫養,她算盤打得響,此時在初晗跟前表現得好看些,以後少些麻煩,也能讓胡亥放心把初晗交給她。
靜說又想起來什麽道,“啊,對了。還有一樁,鄭夫人也常常召見小公孫,還留了晚膳,三日裏有兩日都要在華陽殿用呢。”
我若有所思地“唔”一聲,“到底是親孫兒,又是嫡長。她疼晗兒也是好事,總不能把孩子叫去華陽殿餓著凍著吧。”
“鄭夫人待小公孫是真的好,日日都以最優質的膳食款待,魚蝦必不可少,一會兒見著小公孫可別嚇著,都胖得快成球了。”靜說眉飛色舞地說著,連雲嬋都微微一笑。
我也被她逗樂,一路嬉笑著來到華陽殿。鄭夫人大抵是不願見到我的,要知道我回來了她就不能時常找理由見初晗了。討巧的是,此時還有一人在華陽殿。
高紅雪還是去年的驚鴻一瞥,一身暗紅宮裝配一雙金製彎月蟾宮釵,襯得她眼角暈開的紅梅妝豔烈精美。她冷冷地瞧了我一眼,權當是個初次謀麵的生人,淡淡與我點頭行個平禮,問也不問我是誰。
我曉得她天生就是這古怪疏離的性子,又是在鄭夫人這樣的老人精眼皮子底下,便順她的意,做了素不相識的陌生人。
“這是公子胡亥殿中的妾室,虞姬。”鄭夫人帶著絲輕蔑的語氣向高紅雪道,又轉頭懶懶對我道,“這是宮中新晉的高美人,高美人性子安靜不愛熱鬧,故此虞姬你一直未見著。”
我重新恭敬地向她作揖,“賤妾虞氏見過高美人。”
她這才正眼看我,嘴角蕩出一絲冷笑,“都是做人妾室的,誰比誰高貴到哪去又卑賤到哪去?”
她說話心直口快,口無遮攔,一下子把我問懵了,座上的鄭夫人顏色也不大好看。但說得卻很有道理。在座誰又是正妻,就算你鄭昭蘭威震後宮二十餘載,也還是個不高不低的側室夫人,何來資格看不起我。
鄭夫人的眸中看不出情緒,雖是笑著卻冷得沒有溫度,“偌大一座鹹陽宮,就屬高妹妹你看得最通透,陛下就是喜歡你這幅獨一無二的心思咯。虞姬你一回來就著急來見本宮,還沒去見過小公孫吧,眼看是學宮下學的時辰了,你便早早接了他回去,說說你們母子間的那些話吧。”
她將“母子”兩字咬得極重,極不甘願,打心眼裏不願意我這麽個外人來養育初晗。我不敢怠慢,雙掌一合舉於頂,幾步挪出了華陽殿。我前腳剛走,高紅雪後腳就跟出來了。
七月暑中天,烈日當空,連空氣都被捂得悶悶的,蟬鳴一聲比一聲聒噪。我和高紅雪默然相對,她仔細地瞧了瞧我,諷刺地笑了,“虞家人果真都有副好皮囊,你這雙眼睛和你兄姊真是像極了。你和公子胡亥也到底是在一處了,倒不辜負他守著你多年的苦心。”
我長歎一聲,無奈地笑起來,“人生無常。昨個相見咱們都還是宮外自由自在的無腳鳥兒,今日卻都成了這寂寂鹹陽宮中的金絲雀。隻是我萬萬沒想到,你在夢蝶坊等候多時的,要為他舞《將軍亭》的,竟是陛下。”
高紅雪略帶輕蔑地嗤了一聲,“《將軍亭》為誰舞不是舞,你不覺得我們倆很可笑麽,居然都放著家中富貴安康不要,巴巴跑來給仇人做小老婆。”
她話說得刻薄,我都愣了愣才答話,“逝者已矣,高美人……節哀。”
“節哀?”她淩厲地剜了我一眼,趁四下無人手勢如閃電地扼住我的喉嚨,尖長的指甲深深嵌進皮膚裏,“我父待你猶如親女,他枉死鹹陽宮你不想著為他報仇卻在這裏勸我節哀?虞涼思,你好是狼心狗肺!”
雲嬋上前一步,發力擰住她手腕,“高紅雪,你知道傷她的代價。”
靜說扶住連連後腿的我,替我順氣,我猛烈地咳嗽了幾聲,才緩緩道,“你要為老師報仇我決不攔著,但是你要分清究竟是誰害得老師客死他鄉。”
“我自然掂量得了輕重。”她高傲地冷笑一聲,等一腔無名火消了,方悠悠提點我,“還不快去學宮見你的寶貝養兒,你和公子胡亥出去的這些時日他可沒少被人折騰。”
她將我點醒後就蓮步輕移地離開,我擦了擦額角的汗珠,旋即轉身向學宮而去。
學宮於前朝後宮之間,請了專門的夫子或朝中聲望所在的大臣講學,席上多是王室宗親的子女。從前胡亥不好理人,性子古怪從不入學宮半步,皇帝寵愛幺兒,就一切隨他心意。故我也是後來初晗入宮後,才來過幾次。
今日在其中講學的,是當朝右相王綰,此人雖頗有學識,腦袋卻迂腐難化。但凡他講學,宮中就得屏退侍婢太監,皇帝初統六國時曾諫言沿襲周朝分封製而被皇帝所不喜,但礙於其德高望重,多年輔佐,便隻是冷落幾許。
故而我隻能守在學宮門口,等著散學的鍾聲敲響,初晗和幾個年歲相差無幾的王室宗親子弟並排走出來,抬頭就看到我正笑盈盈地瞧他,心下大喜,口中喚著幾聲娘親朝我撲過來。
我彎腰接住他,同行的童子見著我奶聲奶氣地喊了聲“虞夫人”便識趣離開,去尋自家乳母隨從了。
“娘親幾時回來的,阿爹呢?晗兒可想死娘親了。”初晗窩在我懷中愉快地撒嬌,我卻留意到他唇角瘀黃,起了膿皰。
“午後剛到的,阿爹被你祖父叫去了。你近日倒真是胖了不少,祖母都給你吃什麽好吃的了?”我掐了掐他肉嗬嗬的臉,“瞧你,嘴上都吃出膿皰了,疼不疼,有沒有叫禦醫看過?”
他齜牙咧嘴得捂著唇角,求饒道,“娘親你就快放過晗兒吧,疼,好疼。”
“劉禦醫來看過,說小公孫這是魚蝦吃多了,致內熱而起潰瘍,開了幾帖清涼的藥又合著趙小姐給的膏藥,吃著有些日子該是快大好了。”靜說接茬道。
“趙欣給的?”我心中咯噔了一下,“靜說你糊塗呀,她的東西你也敢輕易收?”
“這……是我大意了。”靜說臉色刷白。
我心中氣悶,有些責怪靜說的粗心大意,牽著初晗往光明台走,嘴上吩咐她,“去把劉禦醫請來,重新再給晗兒看看,我倒真不信她趙欣是安了好心照看晗兒,把她給的膏藥一塊拿去給劉禦醫檢查檢查。”
想了想,憶起當日對靜說的疑心和防戒,我不得不更加小心甚微,“雲嬋,你腿腳快,還是你去吧。”
還沒等靜說強辯,雲嬋就應聲快步流星而去。待我們慢慢踱回光明台時,她已經捧了那盒勞什子膏藥給滿頭大汗的劉行知檢驗著了。
劉行知見了我來,慌忙作揖道,“臣惶恐,未能看護好小公孫,求夫人降罪。”
“你且說來是怎麽一回事。”我不悅道。
劉行知看了靜說一眼,出言責怪,“當日姑娘為何不將此藥給在下看了再給小公孫使用,要知道這東西不僅無利於小公孫唇角潰瘍,甚至反害其身啊。”
靜說嚇壞了,撲通一聲栽到初晗跟前,“我我我……是趙小姐逼迫得緊,說她給的一定是最好的,必須讓小公孫用著,否則就叫人打死奴婢啊。”
我大怒地一拍桌子,“她還沒嫁進來呢,倒先會和光明台的人使威風了!劉禦醫,你且說給我聽聽,是怎麽個反害其身!”
“此藥以天花粉、白頭翁研磨炮製而成,外用確有清涼解毒之效。可是其中卻被摻勻了生烏頭,醫理十八反中,烏頭與天花粉相克,且生烏頭未經炮製毒性巨大,又是附於唇口之上難免進入內裏,長久下去易中毒而氣竭而亡。”劉行知本就沒多少膽子,被我這一下更是抖如篩糠。
我氣得咳嗽起來,初晗心疼地靠過來幫我順氣。我看著如此懂事體貼的他,心下更是難受,對趙欣倍加怨恨,“倒是難為她了,想出這樣的毒計!”
“出了何事?”胡亥遠遠在門外就聽見我動怒咆哮,疾步走進來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