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再回鹹陽
馬車車頂栓的銅鈴叮當叮當,鹹陽城外晨霧未散,沒有日光,空氣裏露氣芬芳。這一路顛簸周折,我還是回到了這座森然的皇城。
馬上就要進城了,我和胡亥幾乎徹夜未眠,這個時候也算清醒。在有生之年能夠重回到鹹陽對從前的我來說這是一件癡人說夢的事,興許前一個月時我都不會想到自己現在就已經快要進入鹹陽城內。
我也不能料到,在這個繁華都城中那個我最不想見到的人會成為我第一個所見到的故人。
胡亥陪著我和初晗坐在馬車裏,當我手酸時他會主動接過初晗抱著,大概是那次為他解圍,初晗越來越喜歡這個小叔父。
馬車突然猛地刹住,我沒來得及地坐穩,抱著初晗往前就要踉蹌跌倒,虧得胡亥長臂及時一伸勾住我的腰身才將我穩住。還沒等我鬆一口氣,車外就傳來一陣喧嘩分辨音色是燕離和幾個粗聲的男子正在爭執。燕離向來性子急躁,估摸著雙方是一言不合所以吵了起來。
胡亥正要開口問其緣由,馬車的車簾就叫人沒規矩地掀開了。他連戴上麵具的時間都沒有,叫人看了本相,我感覺到他的手在我腰上緊了緊,沒有要鬆開的意思,情況突然也再不顧及什麽男女授受不親了。
那沒規矩的家夥掀開車簾的同時,我忽而察覺殺氣四伏。那人從容得像是並未發覺一般,目色淡然有禮地飄進車內。
“原來是幺弟啊。”見了胡亥,他方露出一個禮貌地微笑,“幺弟這是從哪回來的,又是哪時走的,為兄竟無半點察覺,真是該打,該打。”
見此人相貌,聞此人嗓音,我整個人都為之一震,下意識地抱進尚處在熟睡狀態的初晗,往胡亥身邊縮了縮。
“我的一舉一動不用向你匯報吧?在大秦的天下能走到哪裏去?”胡亥的口氣不是很友好。
“原是為兄府上丟了一個婢子,那婢子身上有為兄府上重要的消息,想她不會走遠,故特向父皇報批於此把守方便捉拿回去。未料手下的人見識短淺,錯攔了幺弟的車馬,擾了幺弟的雅興。”扶蘇作揖道,“幺弟果真人品風流。”他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冷得叫我打了個寒戰。
我根本不敢看他,胡亥似乎能夠知道我心中所想,又將我往他身邊不著痕跡地帶了帶,不想這動作落在別人眼裏卻是怎樣的濃情蜜意。他的語氣軟下幾分,臉上也掛起笑容,“世間難得一個願與自己相愛相守的人,何況思娘有為皇家開枝散葉之功,無論是為人夫君還是父親,弟弟都不能委屈了他們母子。”
扶蘇愣了半晌,我餘光所及之處恰好看見他緊抿的發白雙唇,他的目光從我身上轉移到了我懷裏的初晗身上,然後又轉回去和胡亥對視了片刻才又重新聽他開口,“此女來路不明,幺弟別愛錯了貪圖虛榮富貴之小人。”
此話森冷,含沙射影,讓我白白被冤城了愛慕虛榮之輩,這讓我著實委屈了。不過眼下我的名分並未坐實,也就隻能勉強忍下來了。
“多謝大哥提點,思娘不是這樣的人。”胡亥替我發了話,“弟弟還趕著回宮向父皇鄭娘娘問安,就不再這與大哥閑話了。告辭。”
二人相互作揖,扶蘇就放下了車簾,我抬頭,看著他的臉消失在車簾背後。那張我曾經留戀的臉,那曾經叫我依賴的胸膛,那曾經叫我新安的勝雪白衣和點點墨香……
這所有的所有之前,都多了一個“曾經”作為點綴。成了我天真的自欺欺人。
我斂住眼眸,一滴遲來的眼淚帶著殘存的溫熱滑過臉頰。
相別時未曾想過再相見,相見時未曾想過相見才是永別。
“主上,接下來往哪去。”燕離在外麵問道。
“回家。”他淡淡吐出兩字。
被胡亥稱之為家的地方,就是藏匿於鹹陽宮後的深山老林中的千羽閣。
此處的別有洞天更是叫我意外得合不上嘴。潺潺山泉疑是銀河落九天,匯成個澄澈小湖泊,湖麵上修著一座高樓,一數四層,到不說是金碧輝煌,卻也是端嚴肅穆。每層樓外的八個簷角都栓了銅鈴,合著山風搖曳歌唱。
踏著木橋,閣門就自己吱呀呀地打開了,雲嬋和鶴仙在我們後麵走進來,在外方知此樓玄妙,其內更是不在想象之中。胡亥不知道從哪搜羅來了各種奇花異草,珍奇寶貝,相較尋常富貴人家單單的富貴俗氣,更添了幾分高雅。東窗之處擺了一個類似編鍾架的木架子,分兩排,上麵掛了幾隻黑檀木牌子,上麵用朱筆題字,遠遠卻也瞧不見都寫了什麽。
胡亥環顧四周,走來的幾個都是不認得的生麵孔。從二樓下來的一對龍鳳雙生,身材嬌小相貌靈動可人的,男的名鴛,女的名鴦,隻有十二歲,是千羽閣裏最年輕的殺手,他們最善用純真的外表迷惑別人,催眠術用得信手拈來,胡亥來前特意提點過我不要老是盯著他們的眼睛。
鴛鴦兩個見了我,笑得格外燦爛,“好夫人,生得果然是極美,雲嬋姐姐當真沒騙我們。主子大喜,主子真是好福氣。”
我剛要解釋,胡亥卻又先一步這個捏捏臉這個摸摸頭的,又抓了把帶來的糕點,“就屬你倆嘴甜,不知道的以為你們真心恭賀我,知道的呢就曉得你們是來討喜糖吃的。喜糖沒有,桃酥栗子糕倒有些,拿去吃了當心壞了牙。”
兩個精靈鬼見露了馬腳,也不收斂,看樣子是往日裏被寵慣了的,“主子最好了,下次要吃紫薯餅。”胡亥一一應了,他倆才捧著糕點乖乖上樓玩去了。
鴛鴦兩個剛剛跑上樓梯,門外就進來兩個人,也是一男一女。男的身長八尺,體態健碩,肌肉縱橫,麵目猙獰,唬得初晗直往我身後躲。坐在他肩頭的女子卻截然相反,墨發如絲,膚如凝脂,唇紅齒白,一雙狐狸眼更是千嬌百媚。她掩唇輕笑,聲音如夜鶯般動聽,“鯤鵬,你嚇著咱們小主子了。”
名喚鯤鵬的那個我聽雲嬋和我提過,生來就凶神惡煞,和鴛鴦兩個一樣,是胡亥從外麵撿回來的。撿回來的時候從山崖上摔了下來,不記得從前的事連自己姓甚名誰也全忘了去。胡亥見他身形魁梧,又依著千羽閣取名兒的例子,給他取名為鯤鵬。
坐在他肩膀上容色傾城的女子,與我終於是麵熟一回,“蕪姬,怎麽是你?”
她笑盈盈地不說話,我算是明白了,打一開始我就給胡亥玩弄於股掌之間,“你,你可騙得我好辛苦啊。”
“夫人過獎過獎。”因為長期呆在煙花地帶,身上染了脂粉氣兒,嘴巴陰損得很,又滿腦鬼點子,閣子裏人都少招惹她些。唯有被她認為呆頭呆腦,癡癡傻傻的鯤鵬與她說得上話。
“彌離羅與白尋呢?”霍天信兀自走進來,問著蕪姬。
“他倆啊,還沒從東吳回來呢。八成是彌離羅又起了玩心,拉著白尋找樂子去了。”蕪姬從鯤鵬肩膀上跳下來,湊到霍天信跟前調笑,“怎麽才回來就記掛那個小靈精?也不問問你鶯姐姐我好不好?”
“她比小燕還不省心,我隻是怕她闖禍罷了。”霍天信頓了頓道,蕪姬還打算在那他調侃,卻被胡亥一個手勢打發了。
見了胡亥清人離場的手勢,雲嬋就牽了初晗與鶴仙同步上了樓去。燕離叫喚著肚子餓,拖了伯兮和霍天信去廚房吃酒,蕪姬稱夢蝶坊還有事,和鯤鵬一塊走了。
原本熱熱鬧鬧的大廳瞬間就空曠得像個賽後的足球場,方便我和胡亥說話。
“他們都誤會我是你夫人,你怎麽就不讓我解釋一下啊。”我抓緊時間踩了他一腳。
可腳上的鞋底軟了些,沒踩痛他,對我不在意地挑了挑眉,“怎麽,做我堂堂千羽閣閣主的夫人,還委屈你了不成?”
“你這話什麽意思?”我糊塗了。
他答得細致周到,“左右扶蘇已經見過你,知道你還活著,難保他不會再下殺手。若是以尋常婢子的身份,我讓凰娘整日護著你恐怕會被別有用心之人捕風捉影。若是以我寵愛的側室夫人的身份,扶蘇不顧著凰娘的凰翅刀也得給我幾分麵子。我既帶你回來,自然是要保你性命無虞的,索性委屈委屈自己,勉強娶你一下了。”
如果沒有最後那一句,我一定會為此小小地感動一番,“我一個大姑娘不要名聲清白都不委屈的嗎!”
“就一句話,願或不願?”他不與我多爭論。
我既然回了鹹陽,自當不能來吃他軟飯的,扶蘇害的那些人命,李葳葳,高漸離還有禦膳房上下,以及初晗多年來的苦難,對我的欺騙利用,我要和他好好了一了。
“為今之計,恐怕隻有如此了。”我含糊地一甩袖子。
他點頭就要走,“那好,你在這等我,我即刻入宮一趟。”
“去了幹嘛?”
“把你的名分立馬定下來。”
那什麽,我怎麽有種被套路了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