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真正的痛苦是哭不出來的
方芹眼裏閃著淚花,胸脯卻挺得更高:“是,我也覺得自己心性涼薄,可是我控製不住,因為我確實不愛他了,不但不愛,還極度厭煩,而且我生命中的真愛來了,我為什麽要廝守他?我難道沒有權利去追求自己的幸福?每個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權利,不是嗎?”
汪大嫂冷笑道:“你生命中的真愛?你是指楊偉剛嗎?你覺得那個浮滑浪蕩的男人,真的會愛你?”
方芹咬牙道:“楊偉剛在別人眼裏,確實浮滑浪蕩,但是他對我,卻是真心的,這一點我就算化成灰,也堅信……”
在汪大嫂的冷笑聲中,方芹的眼神逐漸變得溫柔,續道:“我在茶道館打工,遇到一名溫文爾雅的男子,他每次來,都戴著麵具。那個麵具,是一具娃娃臉的浮雕,笑嗬嗬的,給人一種滑稽感,卻也同時給人一種溫暖。那個麵具男,直到半年之後,我才見到他的真麵目,他就是楊偉剛……”
汪大嫂冷笑道:“如今流氓們泡妞的招數真是離奇,戴著麵具來裝神弄鬼。如今的女子們也真傻,一個連真麵目都不敢露出的人,也會去愛……”
方芹續道:“我見到他的真麵目後,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想不到這半年來與我說話投緣、逐漸占據我內心的男人,竟然是當年那個我一見到便厭煩的楊偉剛。他對我說,其實當年他一見我,就看出我喜歡他,隻是我出於一種莫名其妙的心理,故意排斥他。他說我越喜歡他,就越排斥他,這種排斥甚至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使我後來竟然嫁給一個弱智男人……”
汪大嫂冷笑道:“這個男人不但弱智,最後還成了瞎子……”
隨即歎道:“小芹,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真正走火入魔的,是你。我建議你先不要衝動,就算不喜歡龍浩了,也再照顧他一段時間,你覺得現在把他丟給我,合適嗎?”
牆上的鬧鍾響了,五點整。
方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以往這個時間,是我準時到家的時候……”
汪大嫂歎道:“不僅是以往,包括今天和以後,這個時間都應該是你準時回家的時候。小芹,聽我的話,回到樓上去吧,龍浩真的很需要你……”
方芹搖著頭,神情堅定,像是下定了最後的決心,將銀行卡放到桌上,走出了屋子。
她沒有上樓,而是離開了汪大嫂的閣樓,匆匆遠去。
汪大嫂望著她的背影逐漸消失在暮色中,長歎一聲,邁步上樓。
龍浩盤坐在床上,神色癡呆。
窗子開著,夕陽斜照進來,也沒有給這間昏暗的屋子增添多少光明。
其實再多的光明,龍浩也不需要,他是個瞎子。
可是一個人內心的光明呢,也可以不需要嗎?
在這個黑暗的世界,愛情(方芹)就是龍浩內心的光明。
汪大嫂打開燈,關上窗子,歎道:“透透氣就行了,你並不需要太多陽光。窗子開久了,容易感冒。”
龍浩歎道:“我從來不開窗子的,但是今天不同。雖然我看不見,但我知道,如果我眼睛正常,剛才坐在窗前,可以看到小芹的背影,漸漸消失在遠方……”
汪大嫂泣聲道:“原來你知道了,我還以為……你真是傻子呢……”
龍浩眼角滲出淚水,淡笑道:“我不是傻子,小芹也不是傻子。她離開我是對的。跟著我,她看不到希望。我是個生活在黑暗中的人,不能讓她陪著我一輩子生活在黑暗中……”
汪大嫂走上前,伸出大手,撫摸著龍浩的額頭,歎道:“她這樣對你,你還為她說話,怪不得人家說,越好的男人,越得不到女人的愛……阿浩,你放心,從今往後,我照顧你。如果你願意,做我的兒子好嗎?我一直未曾對你講過我的故事,其實我是有老公和兒子的,可惜五年前,他們在外省打工的時候,被黑幫老板害死了。我一直不願提起這些傷心事,但是今天我要說出來,因為我想再次體驗做母親的感覺……龍浩,你願意嗎?”
龍浩歎道:“我早就知道,汪大嫂是個有故事的人。你表麵上大大咧咧,其實內心藏著屬於自己的痛苦。雖然我一直叫你汪大嫂,其實在我心裏,早已把你當成跟母親一樣的人……”
汪大嫂把龍浩的腦袋摟進懷裏,泣聲道:“可憐的孩子,想哭就哭吧……”
龍浩沒有哭,輕輕推開汪大嫂,淡笑道:“如果我還能哭出來就好了。能夠哭出來的痛苦,還有消除痛苦的希望,但現在我的痛苦,是哭不出來的,因為我知道,小芹她……是絕對不會再回來了……”
汪大嫂瞧著龍浩臉上的微笑,有一種心如刀絞的感覺,顫聲道:“我就是想不通,方芹她為什麽要這樣對你?難道人與人之間的感情,就這樣經不住考驗?”
龍浩淡笑道:“這件事已經過去了。汪大嫂,如果你真想幫我,去給我買一台小錄音機和一些磁帶吧。”
汪大嫂一怔:“錄音機和磁帶?幹什麽?”
龍浩道:“小芹走了,沒有人再幫我打字。我隻能把自己的口述錄下來,委托汪大嫂請人幫我整理成文字……”
汪大嫂苦笑道:“你還要寫啊?阿浩,你應該歇歇了。雖然我文化程度不高,也可以毫不客氣地告訴你,你寫的東西,是不可能使你成為一名作家的。阿浩,雖然眼睛瞎了,但實現人生價值的途徑,還是很多,你可以學著……”
龍浩打斷了汪大嫂的話,淡笑道:“汪大嫂,我知道你會幫我的,是不是?我等著你給我買錄音機和磁帶,我等著……”
汪大嫂走後,龍浩躺倒在床上,渾身顫抖,淚如泉湧。
他在心裏呼喊:“小芹,你終於走了。你走吧,你應該去追求屬於自己的幸福,你沒有義務陪著我這個瞎子。小芹,雖然你走了,我還是要寫下去,一直寫到我活不下去的那一天……”
方芹臨走時留給龍浩的五萬元錢,汪大嫂幫他存了起來,並從此免除了他的房租。龍浩要的錄音機和磁帶,汪大嫂幫他買了。白天和黑夜,汪大嫂都能隱隱聽到龍浩在樓上口述小說的聲音。汪大嫂不由歎息:“這孩子,被自己所謂的理想弄得走火入魔了,他寫的那些雲山霧罩的東西,怎麽可能成功呢?而方芹那女子,卻被一個流氓弄得走火入魔了。如今這些年輕人,為什麽個個都容易走火入魔?……”
龍浩每錄完一篇作品,汪大嫂都幫他送到打字複印店去,花錢找人整理出來,電子郵寄到龍浩指定的幾家刊物去。那家店裏的打字員是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好幾次笑問道:“汪大嫂,這些莫名其妙的文字是誰寫的?還敢寄到刊物去!除非刊物的編輯有病,否則絕不會發表這些邏輯混亂的文字……”
聽不到汪大嫂回答,姑娘繼續問道:“汪大嫂,聽說你樓上住著一個瞎子,成天幻想著成為當代的荷馬,搞得自己的老婆都跑了。這些發神經的文字,是不是他寫的?”
汪大嫂隻好苦笑道:“姑娘,打好你的字吧。我出錢你打字,何必問這些跟自己無關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