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後,物異人非。
大學畢業的古華,帶著滿腦子抽象的數學知識回到三埡山。行至家左邊山梁,揩把汗水,回身住足觀望,這裏看得遠。自幼喜歡登高望遠,沉浸在大自然中,那感覺,靜靜的,恬恬地,安逸。
望望秋色的山河,樹木本有枯萎象,仍看得出山林已失去早年濃鬱的風貌,幼時看著森林被砍伐,成片的樹木倒下,習慣了綠蔭的遮護,大山頓時變得光堂堂的,使他有種恐慌感,像失去了庇護似的恐慌。
如今不但山河樹木枯萎,外來黃鶯不再光臨寒舍,土生土長的喜鵲亦沒了身影。
熟悉的風景有種新鮮感,畢竟不常見。風景,心境,過去的人生片斷在腦海如電劃過,多了一重成熟的咀嚼。
那時,小古華還未邁出初中門,母親唐氏得了“巴骨油”病。
母親的左大腿根部膿眼如爛泉,成天墊在火壟坑邊,不時的呻吟聲給古家蒙上了一層陰影,唐氏的大小便靠人背進背出。小古華就試著背過母親。
星期天,小古華去洞溝河釣魚,給母親打牙祭。楮河邊打魚人多,張張漁網常常撒來晚霞,迎來星星。唐氏喝著豬油魚湯很是欣慰,很想叫小古華也喝一點,但古華自幼吃不得肉類,沾則渾身發“風蛋”,奇癢難忍,每逢過年,家人隻得用漆油為小古華煮一碗豆腐,算是過年。
“哎,這個老幺不曉得是個啥子命囉!”唐氏歎道。
下大雪了!好大一場大雪,大山頃刻間白了頭,雪片漫天蓋地,前仆後繼,下得寒鴉揀枝無棲處,麂子尋窩沒走蹤。下雪天生產隊無法勞動,九娃子就被古家請去編竹席。九娃子是王春福的大兒子,穿的一件絨衣已爛,還是公家的救濟衣裳。他身邊鏟來一堆紅火炭,不時烘烘手。冷反倒使人精神,九娃子一邊工作一邊哼歌:“梁山伯呀祝英台,同學三載……”
傍晚大雪住了,夜晚大山睡了,睡在灰茫茫雪野。大山中的各家各戶上床前把燃火封住,翌日起床掏開,就是火種。
翌日晨早,六連子拿著個破碗來到古家,他是九娃子的弟弟。“火又熄了?”九娃子歪著脖子問。六連子嗲聲嗲氣地說:“又沒封住哎!”六連子是來引火種,他夾著火壟裏的紅火碳,一邊打招呼問:“表婆哇,你病好些了沒有?”唐氏還未起床,答道:“勞慰你問囉,我這病咋得好啊。你們也是噢,放勤快些嘛,才有飯吃。”
古菊已出嫁到大市川,唐氏倍感淒涼,六連子的問候勾起了她的傷感,對古玉春說:“把木頭趁早給我割起,免得到時來不及。”人生的成熟,對於死,她到看得開,沒有恐懼感。
古玉春就請來翟木匠做棺材。第三天傍晚棺材合攏時,翟木匠大斧一敲,咦的一聲,已有預知,完工就執意要連夜趕路回家,不願再多呆片刻。
這夜,唐氏給兒女們一一封贈好話。
說來那麽蹊蹺,棺材傍晚合攏,唐氏半夜就過世了,倒床整三年多。唐氏入土的當天,古發就得了病,不過七天,睾丸穿眼流膿,住進了麻柳灘衛生院。古家黴運降臨,往年桃李果壓斷樹枝,狗也是些驃悍的狗,夜晚攆麂子一攆就是三裏開外,一場架打下來,遠近的草狗都成了古家騷狗的三宮六院,如今狗也是些膽小夾尾巴侏儒狗了,桃李也結不成器,大都夭落。
高中班上,同學都穿時興的兩個兜的褲子了,古華還穿的傳統大褲腰褲子。他已到了人生黃金年齡,餓勞貪吃,吃肉類過敏症竟不治而愈。小時候羸弱,這時如枯木返青,雖然個矮,圓潤的臉蛋白裏透紅,明淨如水的眼睛,令人賞心悅目。
古發住院,無家人服侍,他還能自己做飯。這天中午,忽見古華到來,還帶了個高中同學,名叫唐碧銀。
古發見親人到來,未曾開口,已泣不成聲:“兄弟,我可能……活不久了,你還……來看我。”聲調包含著對人生的眷戀與絕望。
這一聲兄弟,叫得古華也鼻子發酸,古發是動了真情,需知,古家平日從沒有過兄弟、妹妹這樣親切的稱呼。古華說:“大哥,我買了四個碗兒糕,你吃。”古發說:“爹常沒錢給你,你哪來的閑錢,還給我買吃的。”古華說:“我從學校回來,專門來看你,你好好將息,我還要回家,帶同學耍。”
“兄弟,好好……讀書”。古發說著又動了情,喉嚨發硬,言不成聲。
三個月後,古發死了,活了三十六歲。
古華上山的這條路,那是兒時下山上學的路。興許弟兄姊妹太多,興許父母根本就無百姓愛幺兒的概念,小古華這個老九老幺並未得到特殊寵愛。自小學五年級開始,回到山上就自備柴火,背上米、油下山去學堂住學。自巳做飯,灶是幾塊石頭壘成。
那一次背上生活下山路過溫家,兩條狗懷著對生人的排異天性撲來,小古華本能地用左手去擋,人類雖是智能動物也有不及動物的弱點,常人哪有狗的動作快?一條狗順勢咬住了他左手,咬穿了虎口。另一條狗扯翻了背簍。主人跑來趕開狗,趕緊賠不是,找土方包紮。
小古華本來怕狗,從此繞道而行,小心翼翼,生怕驚動了狗。
路過溫家,狗又叫了。古華說:“就是這家!”唐碧銀拿上兩塊石頭笑說道:“砸死它,我給你報仇!”
古華笑道:“那狗早就老死了,此狗非彼狗也!”下意識看看左手虎口兩麵,如今早沒了咬穿的痕跡。
生產隊正在古家下麵灣溝修造水平梯地,古華知道,這是響應毛主席號召“農學大寨”,減小山區坡地水土流失。他觀望著那勞動場麵,越看越覺得不對勁,他在想,楊榮貴放電影時總要先放幻燈宣傳片,那幻燈片上不是說“砌石坎梯地,確保質量”嗎?怎
麽實際操作卻大大走樣呢?你看他們專挑容易的肥地下手,用土塊砌坎,這樣省事,無需鋼釺、炸藥,有人一天就能刨出一個皮帶式梯地,或斷溝造田,原有的自然水溝都不要,漫說主動修排水溝?果真在與天鬥,逆天而行。遠觀確有“層層梯田滿山坡”的壯觀,卻似兒童積木,冬春修成,當年夏天就過不了關,暴雨山洪如梳,頓時麵目全非,反倒對肥沃土地是一種破壞。工分掙得多,糧食靠什麽取得?
古華忍不住扯起嗓子喊:“你們搞那活路啊,敷衍了事,把哪個整到了嘛?你們哪是在學大寨嘛!”
隊長聽到古華喊聲,大聲說:“娃兒哎,你膽子好大喲,我們就不敢說哇,上頭要我們完成多少多少畝,完不成要挨整呢!”
事實正如古華所預見,不到兩年,山河的豆腐渣梯地工程就蕩然無存。
他還能說什麽呢?他用未涉世的心靈去看待成年社會,希望社會如課本上說的一樣真實。回校後,古華在悄悄地在寫稿,他要向報紙反映農業學大寨弄虛作假問題。據說投稿要把信封剪個三角口。稿件寄出,泥牛入海……
每周,古華要六角五分錢交夥食費。有時,他給區廣播站砸煤塊掙兩元錢,有時回大隊加工廠借錢。
這個周末,古華回到家,父親又沒錢給他。
古華隻好又上路返校。他出門下坡邊走邊哭,不斷地揩淚水,虛一腳實一腳行走在下山的小路上,茫然無措,但還是向前走,心中沒有退學的概念。上學對他來說,那似乎是一種必然。
周末,古華去了廟旗溝四姐綠兒的婆家,那裏距隆興中學隻有二十裏,總比三埡山近多了吧?綠兒已有一子一女。
“四姐,爹沒錢給我,你這裏近些,我上坡砍捆柴背回學校去賣,這周的夥食費就差不多了。”綠兒不忍弟弟吃苦,說:“莫去,明天你扛根現成的大棒子回去就行了,院壩那柴堆上有。”
翌日,古華扛上大木棒,走走歇歇,看看到學校了,放下木棒,走進楮河裏雙腳站在水裏涼快涼快。
古華回校躺下了,忽冷忽熱得了急病,大概是在河裏急了熱汗腳,學校趕緊請醫生,通知家長。
三天後,古華病好轉。大木棒過秤,炊事員連連嘖舌:“好家夥,一百二十五斤半,五厘錢一斤,夠付藥費了吧?”古華笑笑:“我本想掙這周的夥食費,結果不夠醫藥費,好在爹來了。”
聽說你家很困難,是嗎?”文教專幹旭喜衝問,他很愛古華,常去高中班教室與古華逗趣。古華不吱聲,隻是笑笑。旭喜衝說:“我借給你十五元。”
十五元?這時代可不是個小數目,古華謝受了。
這筆錢何時還,還不還?彼此都未言傳,交給了歲月。也許,旭喜衝心中有數……
三埡山上,古華重操舊業——當放牛娃,不過他不愛在溝溝灣灣放牧,覺得壓抑,喜歡放牧山梁,但大坪是沒去過了。不時眺望山河凝思,擲石片玩耍。
高中畢業的古華,除了放牛羊,也不時去社裏勞動。這屆開天辟地以來大山區首屆高中生,之所以享受公糧待遇,是因為山區缺乏文化人,政府有意培養工作人才,但是否被用,還得憑各人機遇。麻柳灘幾個高中生立即被安排了工作,古華還無動靜,古玉春為此老大不悅,常給古華臉色看。古華呢?思想還幼稚,命運二字不知道,愛情二字道不知。
年後二月,三埡山來了個意外的客人,古華欣道:“稀客呀譚永國,怎麽是你呀!”他是古華的高中同學。譚永國說:“區文教派我來通知你,去隆興區參加全區教師學習會,還要你教兒童舞,去靈濟公社小學當民辦教師!”
這無疑是個好消息,命運轉折。古華知道,那肯定是旭喜衝的成全,心存感激。
讀書就是讀書,讀書就是從前人那學知識。畢業就是畢業了,沒想到還要什麽除幹農活外更高級的工作,當父親給古華臉色看時,古華才意識到是個問題,要是與同學一樣被政府安排工作,那該是多麽興奮啊!他想。可喜訊來臨,他預想的興奮感卻消失得平平淡淡。那並非不滿惡劣的工作環境,單純的心地根本想不到那麽多,他覺得是一種涵養的結果。也許是父親老成的熏染。
民辦教師——這具中國特色的產物,比公辦教師身份低一等,工資低三等,不過,古華單純,單純得把那偏避的高山之巔化為神聖地。從三埡山眺望靈濟,還得略為仰視,那還不夠神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