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熙寧二十七年初春,正是“草長鶯飛”的時節,熬過了一個寒冬,隨著天氣漸漸回暖,先前冰封了一個寒冬的氣氛也慢慢活躍起來。


  “娘娘,當心些。”宋知鳶走的踉蹌,差點摔了一跤,還好有身旁貼身侍女香梨的攙扶。她輕輕抬頭,眼前的人兒正麵帶笑意的無聲安慰。


  宋知鳶的心在下雪。


  “宋姑娘可好生小心些。”引路姑姑尖利的聲音刺耳,一雙狹長的眼睛微眯,冷哼道:“人傷著了不打緊,可這石子路都是選了上好的鵝卵石,若是不小心弄髒了弄壞了,姑娘擔待不起!”


  宋姑娘?真是天大的諷刺。宮裏的人慣會見風使舵的緊,方才一個個見了她還是畢恭畢敬的尊稱一聲“惠妃”,這會兒竟給她使上顏色了。


  一個時辰前太後下了懿旨,先是奪去她一切封號貶為庶人,然後把她打入冷宮,一整套下來絲毫不給她喘息的機會。她想不通,宮裏人早知皇後對她偏見頗深,難不成太後也是糊塗了,竟也跟著不分青紅皂白的冤了她。


  虎落平陽被犬欺,現下她也隻得緊緊抿唇,受著別人給的白眼,跟在引路姑姑身後。如若不然,她還要跑去皇上跟前求皇上放過她嗎?


  平白的心頭提及皇上,宋知鳶心下猛地一揪,隨後無奈的搖搖頭。


  且不說皇上如今不在宮中,即便是在了她宋知鳶的下場怕隻會更慘吧。


  “怎的走的這麽慢,還當你是惠妃呢?”引路姑姑早就走出五六十步了,這會兒不經意的回頭見宋知鳶落下好遠,罵罵咧咧的又折回來:“平白攤上這麽個破差事,真是晦氣。”


  邊說著拿眼斜睨了宋知鳶一眼:“怪不得被太後娘娘罰到了冷宮,這個德行誰看誰討厭。”


  “這位姑姑可知做人留一線?若是我們家娘娘哪日從這冷宮裏出來……”香梨哪兒能見得主子受委屈,情急之下也顧不得什麽規矩,同這不識趣的老嬤嬤爭辯起來,可越說越沒了底氣。


  哪知這引路姑姑非但沒收斂反而啐了一口:“姑娘還是莫要做些什麽春秋大夢了,安國公府如今也是散成一盤沙了,皇上也厭棄宋姑娘的緊,你倒是說說看憑著什麽出了這冷宮?”


  香梨越聽心下越氣,又想同引路姑姑爭辯,衣袖卻被宋知鳶悄悄拉住了。


  終究是在後院裏曆練了這麽些年,宋知鳶聽了這些話非但不惱,臉上還滿是笑意的走到引路姑姑麵前:“姑姑教導的是,這丫頭平日裏脾氣大的很,說的也是氣話,還望姑姑不要見怪。”


  說完又從袖中掏出幾個金瓜子,捧在手心怔怔望了一眼,趁著沒人注意塞到引路姑姑手中,悄聲道:“左不過一點心意,姑姑請笑納。”


  那引路姑姑也是眼皮子淺的很,拿出一顆金瓜子用牙咬了咬,這才稍微心滿意足了些,冷冷的瞥了宋知鳶一眼:“算你識相。”


  “喲,這不是姐姐嗎?”宋知鳶才同引路姑姑耳語完,便聽得後麵熟悉的聲音傳來,說話的語氣叫人聽了胳膊上得起一層細細的小疙瘩。


  這會子引路姑姑收起了方才鄙夷的神情,連忙將手裏的金瓜子塞回到宋知鳶手中,臉上堆了笑也顧不得什麽儀容,急忙跑到來人跟前半蹲著行了個禮:“小主怎的過來了?”


  那來人用衣袖輕輕掩了嘴角笑意,佯裝責怪:“若不是我過來,竟叫你們這些個下作東西欺負了姐姐。”


  宋知鳶蹙著眉頭打量著來人,正是她的庶妹宋珊。可她想不明白為何她會進宮,又為何旁人對她恭敬非常喚她小主。


  她記得清楚,皇上這幾日並未冊封什麽妃嬪。


  “姐姐可莫要傷心,冷宮我早就派人打點好了。”宋珊不著痕跡的湊到宋知鳶的耳朵旁,壓低了聲音:“想必姐姐還未住過陰冷潮濕蟲子多的屋子吧?”


  “嗬嗬。”宋珊在她耳邊笑出了聲,一字一句咬牙切齒:“自小到大,憑什麽所有的風頭都給了你?”


  “姐姐啊,你可不知阿翁多臨死前眼睛瞪得老大,嘴裏還念叨著你的名字呢。”


  “啊,真不好意思,其實我並不是安國公的女兒,是姨娘與雜役私通生下的。這些年承蒙姐姐照顧了。”


  “唉—這些年真是難為姐姐像個狗皮膏藥一樣貼在皇上身邊為我做擋箭牌,妹妹這心裏啊,感激著呢。”


  “哎—姐姐可別生氣,看到你生氣的樣子,我是又高興又慚愧呢。”
……

  宋知鳶氣的渾身發抖,心下犯惡心,才要揚起的手立馬被宋珊身旁的丫鬟鉗製住。


  卻見宋珊滿臉不屑的後退了一步,臉上盡是驚慌與委屈:“姐姐這是要做什麽,妹妹是真心愛著皇上的。”


  “宋姑娘快跟老奴回吧。”守在一旁的引路姑姑怕出了事,旁的不說宋珊現下可是皇上的心尖尖,若是衝撞了什麽她可擔待不起。


  還不待宋知鳶有所抵抗,便強扯著她往冷宮走去,嘴裏揀了難聽的話一路上罵罵咧咧。


  四下分明安靜非常,可宋知鳶似乎聽到了碎片的聲音,隨著步子那些個碎片在胸腔中紮的生疼,疼的她落淚。


  但是她不能哭,也哭不出來。


  經曆了太多苦澀,眼淚也流幹了。


  才進了冷宮,便見一個個蓬頭垢麵眼裏無神的女人正守在宮門口,隔了幾丈遠一股黴臭味湧來。想必是早早知道會有新人過來,這些個人蹲在門口“接待”吧。


  這樣還不止,那群人見了宋知鳶一等,如同餓狼捕食一般,眼裏閃爍著光,爭先恐後的想要往她身上撲。


  宋知鳶下意識的拿帕子捂住了嘴,皺了皺眉。饒是再怎麽失意,她都沒有想過有一天會來到冷宮。更沒有想過原來冷宮竟是如此不堪。


  “宋姑娘,進去吧。”方才的引路姑姑見著宋知鳶害怕似的往一旁躲,看熱鬧似的倚在宮門一側,笑出了聲。


  守在一旁的冷宮侍衛卻是不耐煩,一把將引路姑姑推開:“去去去,宮門怎容得你隨意依靠,莫要玷汙了。”


  引路姑姑橫行慣了,此番被人驅逐了也是心下氣惱,用吊三角眼狠狠的剜了侍衛一眼,隨即便跺了一腳離開。


  那侍衛也不去管她,悄悄往冷宮裏望了一眼。


  宋知鳶這會兒把包袱裏的吃食都拿了出來,分給方才守在一旁的冷宮前輩們。


  這群女人許是被關在冷宮太久了,吃不好喝不好又接觸不到外界環境,見到新人進來分外的驚喜。這會兒拿了宋知鳶分來的吃食,也顧不得再去叨擾攻擊宋知鳶,都自顧自的蹲在地上,狼狽不堪的敞開了吃。


  宋知鳶這才得了空子,趁著一眾人不注意悄悄溜進了先前宮人們給她安排好的住處。


  宮殿不小,但是比她曾經的住處差了不止一星半點。殿內隻有一張床,一張缺了腿兒的桌子和滿是歲月痕跡的椅子罷了。值得慶幸的一點是,這個殿被裏裏外外的打掃過了,被褥也是剛換了新曬的,不必擔心潮濕黴蟲。


  可即便這樣,也掩飾不住生活居住條件的惡劣。


  香梨方一進來眼眶就紅了:“這些人心腸也太壞了些,若不是家主早些時候買通了人過來打點著,隻怕是比現下更苦。”


  “家主?”印證了方才的猜想,宋知鳶斂眉,肩頭忍不住輕顫:“沒成想還是……”


  香梨口中的家主便是安國公,先前因著宋知鳶執意要嫁當時的三皇子,如今的皇上劉瑾。安國公他是又氣又恨,早就同她斷了來往。


  她也賭氣,再不與國公府的人有一絲聯係。這麽多年,身邊竟也沒人敢在宋知鳶麵前提國公府的消息半句。


  唯一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三個月前安國公被皇後母家陷害無端下了獄,在獄中畏罪自縊。


  宋知鳶知道阿翁多是個剛正不阿的臣子,又怎會畏罪自縊,定是被人神不知鬼不覺的害了,想必宋珊自一開始便背叛了沈國公府吧。說來也是可笑,她先前竟然期望皇上能夠念著他們往日的情分,還阿翁多清白,跪在未央宮前求他召見。


  此番這件事一出,宋知鳶才明白,這麽多年原是虛情假意一場罷了,如今劉瑾再也無需偽裝。


  原來那日未央宮內,美人在旁紅袖添香,劉瑾又怎麽會將區區一個宋知鳶的死活放在心上。


  當年用人之時,山盟海誓永世不離說著好聽,如今榮登大寶,便誅殺忠臣丟棄棄子。她連同安國公府,便是其中的一枚棄子罷了,不然她怎會自午時跪在未央宮前一直到酉時,再沒見著皇上一麵。


  更何況原來劉瑾喜歡的竟是宋珊,她從小便厚待反被陷害落井下石的庶妹宋珊。


  從前……從前在世子府,宋知鳶的纖手被簪子紮一下,劉瑾都會捂起她的手心疼好半天,原來是逢場作戲都不如的。


  香梨見宋知鳶眼底淒楚怔愣失神,自知說錯了話,急忙跪下以頭貼地,再也不敢說話。


  “金瓜子也是阿翁多送來宮裏的吧?”宋知鳶明知道答案還是忍不住詢問。


  卻看香梨依舊跪在地上垂著頭,亦是沉默。良久,才顫顫巍巍的輕輕點了點頭。


  安國公自知難逃此劫,心中惦念的還是自己捧在手心長大的嫡姑娘。早早便預料到日後的事情買通宮裏的人將一切打點好了。


  先前她為了嫁給劉瑾不惜忤逆了阿翁多,與他大吵一頓。那會兒阿翁多可真是絕情,與她斷絕了父女關係。


  宋知鳶多多少少知道,阿翁多為了叫她在世子府不被人輕賤了去,暗中為劉瑾登上皇位費了不少心思。如今她在冷宮落魄,竟也是靠著阿翁多的打點才得以苟活。


  可她自從與阿翁多,與安國公府斷了聯係之後竟覺得解脫,便不遺餘力的討好劉瑾。這麽多年從來沒有理解阿翁多的良苦用心。


  如今往事一一得到了求證,宋知鳶心下了然,眼底酸澀的使勁眨了眼睛,大顆淚珠自眼角滑落。有了第一顆淚的引頭,淚水便止不住了。


  “小主。”香梨眼見著宋知鳶這般,心下懊悔不已同時又酸澀的很,輕輕拍著宋知鳶的背:“小主莫哭,家主在天之靈,也是盼著小主能夠快快樂樂的,幸福美滿。若是再傷心消沉,可不白費家主的心思了嗎。”


  香梨眼見著宋知鳶落寞的緊,便拿了包袱過來。自先前的住處遷過來時,太後連同皇後宮裏的人盯得緊,金銀細軟一點也不許帶走。又加上那些個宮人們催的緊,香梨隻是急匆匆的收拾了些許話本子和茶點過來。


  畢竟宋知鳶最喜歡的物什有三樣:話本子、茶點和皇上。


  “小主可看看話本子?”宋知鳶聽到香梨小心翼翼的詢問,勉強掀了掀眼皮,淡淡出聲:“拿來吧。”


  接過來之後宋知鳶的眼神倏地發狠,一頁一頁的將這話本子撕掉。什麽才子佳人、什麽皇上與寵妃、書生與藝伎,都是騙人的。


  宮宴上驚鴻一瞥,她便淪陷了,瘋狂的迷戀上劉瑾,最不受寵的皇子。不聽家中的勸阻,不在意旁人的顏色,一門心思撲倒他身上。如今,如今換來了什麽?

  換來了利用,設計與背叛。


  一頁頁的殘葉如同瑟瑟秋風中孤寂凋零的黃葉子,顫顫巍巍的落下。宋知鳶的臉頰也因著激動漲的發紅。


  “小主,小主這是做什麽。”香梨一下子急了。先前宋知鳶可寶貝這些話本子了,每日都拿出來看上小半日,曾有個不懂事的宮人不小心給折了頁,宋知鳶便生了好大的氣,怎的今兒把它們全撕了。


  可任憑香梨怎麽勸阻,怎麽製止,幾本厚厚的話本子都麵目全非。


  宋知鳶看著地上鋪滿了厚厚的書頁,竟一時如同解脫般的笑了,伸出手不斷地扇自己耳光:“原是我自作多情,自作多情罷了。”


  “小主,小主,別打了。”香梨心疼,拚命拉開宋知鳶的手。


  宋知鳶果真就停了手,目光微怔:“我本以為與皇上是話本子裏的才子佳人,沒成想卻是破壞才子佳人的配角。”


  香梨才要出聲安慰,便見有一小宮人送飯來了。那小宮人看起來麵色和善說話也客氣,隻是提著食盒的手怎麽哆哆嗦嗦的,想必被凍壞了。


  打開食盒也才不過兩碗稀粥早已涼透了,透著若有若無的餿味,可幸的是竟然有碟鹹菜。


  宋知鳶心下酸楚,自小嬌貴著長大,什麽山珍海味都供養著嘴刁的很。如今身在冷宮,見了一碟鹹菜竟也覺得歡喜。


  可沒成想,那些個深宮婦人們見她被打入冷宮還不夠,最終目的是置她於死地。


  待宋知鳶意識到這一點時,胃中如同刀絞。她無力苦笑,或許一切都是劉瑾授意的也未可知呢。


  宋知鳶平躺在床上,無力的向上看,入目是破舊的床帳,褪色到看不出什麽顏色。沒成想身份尊貴如她,如今竟落得冷宮中潦草離世的下場。


  若是能重活一輩子,若是重活一輩子讓她好好彌補先前的過錯,不再傻傻的被劉瑾欺騙,不再單純的一昧為了劉瑾迷失自我,好好侍奉阿翁多身旁該多好。


  其時一陣風吹過,引得殿外枝頭上含苞待放的花骨朵輕輕顫著。


  宋知鳶的手指無力的垂下,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緊接著外麵傳來一陣喧囂,混雜著男人的怒斥以及太監尖利的勸阻聲。天冷嗎?雖是初春想必也是極冷的,不然那人的身子怎會抖得那麽厲害。


  宋知鳶後知後覺的飄在半空。看到劉瑾哭,她是不忍心的,伸出手想替他揉揉眉頭,皺眉可不是個好習慣。可手還未觸碰到他的臉,便心下一驚將手縮回來。


  這會兒劉瑾身子抖得厲害,滿麵漲紅,淚水在臉上畫了幅山水畫。正沉著聲吩咐身後的宮人什麽,可宋知鳶隻看得見嘴唇一開一合,湊近了也沒聽到一點聲音。


  宋知鳶猜測:應是要追封她什麽位分,堵住天下悠悠眾口。


  “如今這般還要做戲。”宋知鳶冷冷的啐了一口,便遠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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