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老掛鍾
臨近年關,阮旭開車來鄉下接阮知荷與奶奶一起去椿城過年。村子上和阮旭一同長大的大伯大叔們跟阮旭在屋外抽煙,他們聊工作,聊家庭老婆孩子,聊車子,話題倒也沒比婦人家的有意思。
阮知荷陪奶奶在房間裏收拾東西。臨出門的時候,奶奶叫阮知荷他們先走,她隨後就來。
阮知荷不喜歡和阮旭單獨相處,想了想也悄然跟在奶奶身後,折返回去。客廳的燈依然關著,零星的光亮是由窗外透進來的。阮知荷繼續往裏走,聽見客廳裏傳來牆壁上老式掛鍾沉悶蒼老的聲音。
奶奶平時就經常抱怨,說這台掛鍾像爺爺,總叫人糟心得很。想來這掛鍾也有好些年頭了,是奶奶嫁進爺爺家時,家裏唯一的能夠稱得上家具的東西。
歲月無情,蒼老得何止是人的容顏?時間就在掛鍾的齒輪上,轉動一圈又一圈,掛鍾便也老了,由新變舊,剝落了紅漆,還老是走錯時間,敲錯鍾——明明是八點,它指針指到十二點;分明是十二點,它卻響當當敲了十三下;混不吝,像是患了老年癡呆的老人。
你爺爺最愛幹的事情,就是糾正這台掛鍾的時間,一天調上七八回……一台破鍾還死活不舍得扔。
有時候奶奶會這樣喃喃,一邊嫌棄,一邊如爺爺生前那樣,轉動掛鍾上的齒輪,將它調成正確的時間。爺爺走了好多年了,奶奶卻任由這台掛鍾在牆上胡亂敲著時間,晝夜交替,年複一年。
“這台鍾真是笨死掉了!”昏暗裏,白發蒼蒼的老人蹣跚著走到牆根,踮著腳去扭轉掛鍾上的齒輪。片刻,她退後一步,端詳著掛鍾上對了的時間,神情滿意。
阮知荷張了張嘴,卻見奶奶拿起櫃子上爺爺的黑白照,溫聲細語:“老頭子,今年過年要你一個人啦……他們城裏不興這些。”
阮知荷緘默著退出去,所以,這漫長的許多年啊,奶奶到底是舍不得掛鍾,還是舍不得已經不在的爺爺?
她吸了吸鼻子,轉身又疾步走進去,奶奶見到她,立馬訕訕地將照片放回去,似要惱羞成怒。
“帶著吧。”
把爺爺,帶著吧。
為什麽要去愛呢?
因為希望能夠合理地被傷害。
到阮旭家的時候,門被向裏打開。後媽帶著雷雷迎出來,臉上洋溢著客氣的微笑。有時候,阮知荷覺得年輕後媽一定是一個十足的完美主義者,喜歡把表麵功夫做得充足,連討厭也要拐彎抹角,另辟蹊徑地對付。
她先是叫了奶奶一聲“媽”然後將雷雷推搡到麵前:“雷雷,快叫奶奶。”一群人走進屋裏,換鞋的時候,後媽才似終於發現阮知荷,她擁抱她:“知荷又長高了!”
“又長高了”幾乎是所有大人和孩子打招呼的第一句,她們說得篤定,仿佛自己的眼睛比身高體重計還準。
阮知荷想,她已經有兩年沒長高了,一毫米都沒有。但她依然笑,雷雷擠到她們的中間,兩條小胳膊環抱住阮知荷的腿,奶聲奶氣地叫:“姐姐。”
後媽對兒子倒是真的好,甚至為了保護雷雷的天真單純,沒有想方設法地讓雷雷疏遠阮知荷。阮旭有時候在奶奶家也會說起,每逢在街上遇見乞丐,哪怕知道是假的,後媽都會把錢給雷雷,讓他如願地繼續堅持自己簡單的善良。
還不止如此,倘若有閑暇,後媽甚至願意開車到郊外,陪雷雷放生他買的鳥。這個精明到從不吃虧的女人,把世間的所有醜陋都擋在了自己兒子的世界外。阮知荷將雷雷抱起,對上他清澈的眼睛,是不是所有被珍惜,愛護的人,都能夠受到上帝青睞,擁有一雙和章舟一樣幹淨的眼睛?
親生的和不親生的,總歸有所差別。
接下來幾天,所有人都相安無事。除了後媽總會“不小心”踩到阮知荷的腳,“粗心大意地”少拿了一副碗筷,在過年前一天才想起沒有帶阮知荷買過年衣。
“這幾天要準備的東西太多了,瞧把我忙得暈頭轉向的。知荷,阿姨今天帶你去買吧,也不知道服裝店還開不開門的。”
在這個家裏,阮知荷相信沒有比她更清楚後媽為人的人了,她懂她的刻意,也懶得計較,隻說:“不用了,沒關係的。奶奶平日裏經常給我買衣服。”
奶奶卻在接下來的一天裏,都對後媽沒什麽好臉色。當然,對阮知荷也沒有,她趁無人的時候,表情陰沉,惡狠狠地罵阮知荷蠢貨。
可不就是蠢貨麽。明擺著可以狠宰後媽的好機會,她就這樣放棄了。但是,如今出去,不說沒幾家店開門,想來店裏的衣服都是別人挑剩了的。
阮知荷實在不願在年關鬧出不快,也給阮旭難堪——阮旭愛過她,在她生命的頭幾年。
她拉開門走出去,獨自坐在台階上,駝著背,從衣兜裏掏出煙來抽,神情蕭索。
煙是從阮旭那裏偷來的,軟中華,阮旭的床頭櫃裏放著好幾條,也不知道,他發沒發現。
從門縫裏溢出歡聲笑語,阮知荷打了個激靈,熱鬧是他們的,始終和她無關。
對麵別墅的大門打開,男人趿著拖鞋,黃毛蓬鬆淩亂,毫無形象可言地大大伸了個懶腰。他總是不修邊幅,活得像自己嘴裏的小癟三。
阮知荷想起自己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黃毛了,將手舉起來,衝他揮了揮,揮到一半又忙把手縮回來——邵江洲不許她和黃毛來往。
煙頭彈到地上,她伸出腳,碾了碾。邵江洲,上輩子我欠你的!
黃毛已經看見她,伸長脖子,撅著屁股,往她這邊一個勁兒地瞧:“來者何人,還不速速報上名來!”
“……”
黃毛最近是迷上了西遊記,還是三國演義?
阮知荷低頭不語,摳著地磚上切割均勻的縫隙。黃毛趿拉了著拖鞋,向她奔來,跑到麵前停住腳:“丫頭,還真是你呀。”
似沒有察覺出阮知荷的冷淡,他徑自坐到她身邊,玩偶睡衣上長長的尾巴隨意一甩,沾惹灰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