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精神病
鄒忌修八尺有餘,而形貌昳麗。朝服衣冠,窺鏡,謂其妻曰:“我孰與城北徐公美?”其妻曰:“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君也!”城北徐公,齊國之美麗者也。忌不自信,而複問其妾曰:“孰與徐公美?”妾曰:“徐公何能及君也!”旦日,客從外來,與坐談,問之客曰:“吾與徐公孰美?”客曰:“徐公不若君之美也。”明日徐公來,孰視之,自以為不如;窺鏡而自視,又弗如遠甚。暮寢而思之,曰:“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妾之美我者,畏我也;客之美我者,欲有求於我也。”
又是周一的早上,隻要熬過這漫長的一周,就放寒假了。
阮知荷拿著幾張紙站在司令台的立式話筒前,沉默不語地低頭望去,黑壓壓的人群,辨不清任何一個人的臉。眼角的餘光裏,邵江洲神色漠然地站在距離她一步開外的身後。她有片刻的怔忪——不知道司令台底下的人,會不會看著他倆,發出那樣的感歎:他們兩個真是般配!
一如很久以前,她看著楚涵與邵江洲站在一起,覺得他們兩個天生一對。
阮知荷默默收回視線,她沒法做到像楚涵那樣灑脫。從筆記本裏撕下的紙上,有她自己承認下的罪行——從校門口的教師介紹欄裏,偷了某個英語老師的證件照。
“前因後果,全是因為崇拜,我崇拜董老師。”平平淡淡的聲音,隨著嘴裏呼出的霧氣,在話筒的擴散下,徜徉在操場的每一個角落。
前因後果,皆是因為妒忌。
上周周五。
空氣裏依然有濃鬱的醋酸味,下課期間,長大的少年們已經不再熱衷於在各個課桌之間追追趕趕。
阮知荷偷偷地從英語書裏翻出一張藍底的證件照。有人說,證件照可以抹殺一切美貌。一直以為,這樣的說法,其實並不適用於真正美的人。
藍底證件照上,有一個很漂亮的女人。眉眼溫柔,嘴角含笑,烏黑的齊耳短發使得她原本就精致小巧的臉更加嬌憨可人。她的美,與阮知荷的,與楚涵的,都不一樣,這樣溫婉嫻靜的美,多了一份她們都沒有的韻味,淡淡地凝結在她的眉心,是情愁,亦是經曆。
阮知荷將照片拿在手裏看了許久,章舟從小賣鋪買零食回來,正想分她一包幹脆麵,察覺到阮知荷情緒不對,下意識將身子靠過去:“咦,這個是誰?”
學校裏的老師太多了,章舟認不全倒也說得過去。阮知荷眼神微閃,未做多想就將證件照遞過去,佯裝漫不經心地問,其實心裏緊張到打結:“你覺得,我和她誰比較好看?”
“唉?”
看著章舟一臉懵懵的樣子,阮知荷才自覺失態。陡然將照片從他手裏匆匆抽回,低下頭輕輕摳著英語書頁上翹起來的角——問章舟能問出什麽呢?不管是誰漂亮,章舟肯定說她漂亮啊。
兀自苦惱著,聽見章舟吞吞吐吐地說:“這個嘛,我覺得,你們都漂亮。”
“……”
下午放學,阮知荷到奶茶店的時候,邵江洲竟然也在。他坐在最靠裏的角落裏,手裏握一杯奶茶,神情冷漠。在他座位的周圍,圍滿了女同學,她們看他,假裝自拍地偷拍他,嘰嘰咕咕地說想要做他手裏的那一杯奶茶。
阮知荷腳下的步伐頓了頓,暗自拾掇好心情。她大步走過去,在邵江洲的麵前坐下,又自然地直接拿過邵江洲手裏的奶茶,落拓地晃了晃:“邵江洲,今天我還喜歡你。”
不知道是錯覺,還是那天,角落裏光線太暗。邵江洲的嘴角好像向上揚了揚,又在她眨眼間消失不見。
楚涵和黑子莫名爭吵起來,到最後,甚至把剩餘的其他客人都趕走。他們經常為各種小事吵架,用楚涵自己的話說,打是情,罵是愛,不打不罵不相愛。阮知荷回頭看他們一眼,又重新把頭轉回來,有些尷尬地轉著手中的紙杯。每次在邵江洲麵前,她總會坐立難安,邵江洲好像有什麽魔力,會叫她莫名地擔心起自己的表情會不會不夠美好,臉上會不會有什麽髒東西,頭發上有沒有頭皮屑……
不肖半會兒,楚涵和黑子便和好。兩個人都不看彼此,卻你一寸,我一寸地彼此靠近,直至黑子伸出胳膊把楚涵圈進懷裏。楚涵說:“這個冬天真暖和!狐狸,你嫉妒我不?羨慕我不?”
阮知荷頭也沒回地捂緊手上已經冷掉了的邵江洲的奶茶:“已經春天了。”
“那就是春寒料峭。”這句話,楚涵回得順嘴,黑子誇得自然:“呦,我媳婦真聰明,居然還會成語!”
楚涵不疼不癢地掐黑子一把,眯眼笑起來像一隻貓:“低調低調,除了成語,我還會造句。”
說不好是楚涵喜歡黑子一些,還是黑子喜歡楚涵一些。但凡他倆吵架,最先低頭的人,總是黑子;來買奶茶的女孩子裏,也有人不乏羨慕地恭維楚涵福氣好,說以後一定也要找一個像黑子這樣的男朋友。
但阮知荷他們都知道,黑子的媽媽有精神病,先天性的,時好時壞,好的時候,黑子媽媽是一個溫柔賢惠的女人;可精神病一旦發作,他的媽媽便誰也不認得了,打人、偷東西、睡到別人家裏去。
先天性的疾病,意味著什麽呢?意味著可能會遺傳,沒和楚涵在一起的時候,黑子老是自嘲,自己興許哪一天就瘋了,他們一定要在第一時間找到他,然後指使他去搶銀行、打他們討厭的人,或者是其他一些犯法的事情。
你們可一定要把握住那樣難得的機會!
黑子當時臉上的笑,很燦爛,也很寂寥。
和楚涵在一起之後,黑子就再也不說這些了,比起當赤腳的綠林好漢,他應該更喜歡做楚涵身邊的無名英雄。楚涵兩眼通紅,她說她不怕,黑子如果真的瘋了,大不了她就把黑子拴在自己的褲腰帶上,讓黑子即使丟失了關於她的,關於他們的記憶,也沒法走出她的方圓。
阮知荷回過神,猛地起身,一手支撐在桌子上,一手做拿槍狀,食指抵在邵江洲的眉中央:“最後一個問題,董小姐是你唯一喜歡過的女生嗎?”
邵江洲好像不屑於和她玩這種小孩子的把戲,將她的手隨手丟開,也起身,作勢要走。見阮知荷執拗地攔在跟前,深深地看她一眼:“嗯。”
“邵江洲,你借我十五塊好不好?”
風鈴響起,邵江洲的背影消失在門外。楚涵有些同情地看著阮知荷。黑子口無遮攔,被楚涵狠狠踩了一腳:“天涯何處無芳草,你,啊……你高興就好。”
阮知荷將手裏的那杯奶茶遞過去:“幫我用袋子裝一下。”
再出門,街上早就不見邵江洲。阮知荷望望天,握緊手裏的二十塊,是剛剛邵江洲借給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