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暑假
手機屏幕意外亮起,閃爍著一串數字,數字以133開頭,是同城的。阮知荷盯著數字思索,隻當是這個號碼與她認識的某個人的號碼相似,不再有任何猶疑,掐斷電話。她這個人有個毛病,不會接陌生來電,除非那個號碼不知疲倦地打過來。
緊接著,奶奶推門進來,手裏拿著家裏的座機電話:“你爸打來的,說你掛了他的電話,怎麽回事?”
原來號碼是他的。阮知荷沒說話,沉默地接過電話,聽裏麵傳來久違到讓她覺得有些陌生的聲音:“喂,知荷?我是爸爸,今年到椿城來過暑假嗎?”
有什麽東西卡在喉嚨裏,阮知荷覺得自己千溝萬壑的心髒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縮水,先是皺巴巴的,然後變成胡桃的樣子,醜陋又堅硬。她努力控製自己的語氣:“爸,我原來不知道,回自己家……是去做客的。”
這就是自己生活的地方,有蟲鳴有鳥叫。天還未大亮,不知道是哪家的公雞,便開始打鳴兒了。在奶奶家的旁邊有一個湖,湖的一處是個埠頭,供村上的人洗家什衣物。公雞打鳴兒後,那裏就熱鬧起來,女人們嘰嘰喳喳,閑話家常,那聲音就斷斷續續地傳進房裏來。
阮知荷推了門到陽台,頭頂早就晾著昨日換下的衣物,滴滴嗒嗒往下落著水。她漫不經心地放眼望去,每戶人家都壘著很高的樓房,帶著院落,院子裏砌著水泥地,卻是為了圍住家禽。她還發現,似乎每家人都有那樣一條紅色褲衩,一年365天,它總在不同人家的回廊下掛著,好似永遠都曬不幹。
奶奶見不得阮知荷這副閑適的樣子,在樓下扯著嗓子喊她下樓吃早飯,嘴裏罵個不停,到底說了什麽,誰也不知道,隻叫她嚇壞了腳邊本圍攏過來吃食的雞鴨。
“你這樣,遲早活不長!”阮知荷轉身回了房間,這句話無論如何也不能被奶奶聽見。
“今年暑假去城裏過吧。”吃飯的時候,奶奶幾次欲言又止,終於……
阮知荷還是沉默,長發遮住整個臉。她重新想起了那一串數字,是什麽時候把它從手機裏刪去的呢?刪它的時候,自己是難過還是淡漠?她隻能隱約記起,這串數字原本是一個她叫“爸爸”的人的,後來她把它改成“阮旭”,內心死寂。
如何陌生,自然就是從放棄開始。
她把粥喝完,隻收拾了自己的碗筷去洗:“還早呢,不都還沒放假麽。”
“沒良心的狗東西!”奶奶的退休金似乎出了問題,這使她變得尖酸刻薄,好像全世界都欠了她錢。
學校食堂一到飯點就擠滿了人。
章舟端著飯盆從一樓找到二樓,從二樓爬上三樓,終於在三樓的一個旮旯裏找到獨自埋頭吃麵的阮知荷。
他調整氣吸,緩慢走過去,佯裝不經意地經過阮知荷的身邊,然後猶疑著倒退:“咦,小狐狸,你怎麽在這裏?好巧啊。”
阮知荷循聲抬起頭來看他,嘴角有油光。她看著章舟在自己對麵坐下,又從他的飯盆裏夾起唯一的那個大雞腿,放到自己的麵裏:“你從一樓來?還是二樓?”
“唉?”
“三樓不賣飯的。”
章舟對她的好,總是這樣,小心翼翼卻笨拙。
吃完午飯回教室,杜安琪早早就等在教室前門。看見章舟和阮知荷了,趕忙抬起一條腿抵在門框上。她衝著阮知荷伸出一隻手:“班裏的空調費就差你沒交了。”
“多少?”
“每個人15塊。”
阮知荷忍不住皺眉:“要這麽多?還有兩個星期就放假了。”
杜安琪就翻白眼,她高抬著下巴,好像能用鼻孔瞪人似的:“收了留著下學期用啊,又不是不知道咱們班升年級卻不換班。再說了,大家都沒意見,你到底給不給啊?”
阮知荷剛張開嘴,杜安琪又說:“不給也沒人逼你,搬桌子去走廊坐好啦。”
章舟在一旁臉色沉了沉,他一把推開杜安琪,從褲兜裏拿出一張十塊,一張五塊的紙幣就要給杜安琪遞過去。阮知荷連忙攔住他,跑回位子,從筆袋裏拿出一張十塊。她看著章舟,聲音低低的:“章舟,你借我5塊,我下星期還你。”
杜安琪在一邊見章舟生氣了,也不敢表現太過分,隻諷刺一句:“窮鬼!”
因為這段插曲,兩個人的好心情一掃而光。章舟尷尬著一張臉,企圖逗笑阮知荷:“那個……”
“什麽?”阮知荷冷淡地笑了笑,“我有時候真的特別想撕爛杜安琪的嘴!”
章舟的目光微微閃了閃,兩個人互相看著,誰都沒有再說話。
夏季的天空,好像比其他季節的,更為高遠明亮。成排的冬青樹站在陽光裏,被曬得發黑,綠油油的。不好看,隻叫人覺得髒。
是最後的一場考試了,阮知荷走出考場,條件反射地抬起手遮住被太陽刺痛的眼。
杜安琪和班上另一名女生相攜著從她身邊走過,討論的話題不外乎是剛考完的英語試題:“我覺得我這一次完了,閱讀理解最後一題來不及寫了,我全蒙的!”“切,你每次都這樣說,每次英語成績都是班裏最好的。”
“這一次是真的!”
“好啦好啦,真的。唉,選擇題的第五題是B嗎?”
阮知荷百無聊賴地踢了踢腳邊的紙團,不知怎麽的就脫口而出:“婊子!”
……
阮知荷抱著一大捆棉被在街上走,棉被的一角拖在地上,拖過灰塵,拖過果皮,拖過不知道是誰倒在地上的一灘油。班上的其他人都有人接,或者事先騎了電瓶車來;她什麽也沒有,沒人接,也沒車,搬所有東西全靠自己的一雙手。
街邊的店鋪門口有一對父女,女童還很小,穿著花裙子,頭頂紮著衝天辮,別一枚蝴蝶發卡。樣子似在學步,女童走得踉踉蹌蹌,約有一米八的男人佝僂著背跟在她身後,兩條胳膊攔在兩側。女童的每一次趔趄,都像要嚇去男人半條命似的。
腦子裏有什麽相似的畫麵一閃而過。畫麵很模糊,有小時候的她,有年輕的阮旭。就像是膨脹的氣球被人突然用針使勁紮了一下,瞬間爆裂開,傾泄空氣。阮知荷的手脫了力,被子和其他大小不一的幾隻塑料袋一起掉在地上,劈裏啪啦,滾出鹹菜鐵罐的蓋子。
所以,這世界上還有什麽是不會被舍棄的呢?還有什麽是能夠一直被深愛著的?
阮知荷茫茫然地伸出手,陽光淌在手心,一滴淚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