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寫給張淮北的信
風,一直向南吹,掠過田野,去更遠更遠的地方。
阮知荷脫了鞋襪,放到一邊,將腳伸進池塘裏。半晌,聚攏過來一群小魚,它們在阮知荷的兩腳之間穿梭,啃食她腳上的死皮,癢癢的。
這個池塘是有主的,這些小魚也是有主的。它們叫青魚,以後會長得很大,光是一條,就能賣一個好價錢。
阮知荷將碎發攏到耳後。今天,爸爸來了,還帶著後媽和那個她還來不及見的小弟弟。
她不想看到他們,爸爸會逼她叫後媽“媽媽”。她肯定不依,年輕後媽會自作聰明地過來打圓場,似勸說,實為挑撥。最後,爸爸會嗔怪地瞟她一眼,他們彼此失望。
後媽或許還會讓她抱抱那個和她有一半血緣的弟弟。他的五官還沒長開,輪廓模糊,但是阮知荷知道,這同父異母的弟弟會有一半五官像後媽。她會克製不住自己去掐他的肉,他因為疼痛哇哇大哭。
終於,雞飛狗跳。
阮知荷深呼一口氣,她仰麵躺在地上,嘴裏叼著一根狗尾巴草。她習慣了把一切事情都想得無比糟糕。
天空被夕陽燒得很紅,火燒雲彼此擁擠,向著她的額頭上方飄去。阮知荷一直堅信,雲是有生命的,因為它們會移動,它們變幻莫測。
“囡囡,囡囡?”有人在推她。阮知荷睜開眼,睡眼惺忪,瞧見奶奶有點擔心,又略帶責怪的臉,“怎麽在這裏睡著了,也不怕著涼呦?”
阮知荷坐起身,腦子還沒完全清醒,她不知道撿什麽說好,又聽見奶奶說:“囡囡,不是和你說今天你爸爸來麽,怎麽還跑出來?你爸爸來了又走,就是沒見著你……你也是個狠心的呦。”
阮知荷看著奶奶臉上深邃的溝壑,突然覺得厭惡:“我和我爸早就不是一家人了。”
星期天下午返校。
章舟在阮知荷的桌子上放了一聽旺仔。
阮知荷也不收,抬頭疑惑不解地看他。
那種陌生又熟悉的煩躁感又湧上了心頭,章舟有些抓狂地抓了抓後腦勺:“啤酒是苦的,這個甜。”
阮知荷用看白癡的眼神打量章舟,想了想,還是收下了那聽旺仔:“謝謝啊,章舟。”
章舟哼一聲別開腦袋,背對著阮知荷坐下。片刻,他又將身子轉向阮知荷:“小狐狸,你懂什麽是喜歡嗎?我媽說愛情就是我患關節炎的外公給我患關節炎的外婆塗指甲油。”
阮知荷與章舟對視。章舟擺了擺手,再一次背過身去:“算了算了,你肯定也不懂。”
阮知荷對著章舟的後腦勺做鬼臉,她怎麽就不懂了?喜歡就是張淮北十年如一日地對她好,最後卻沒有跟她走,也沒有救她出深淵。
班主任從窗戶外探進頭來,叫走了章舟和另一個男生:“班裏新的拖把和笤帚到了,你們兩個去領一下吧。”
章舟還想拉上阮知荷一起,被她掙脫開了手。頓時覺得掃興,撇了撇嘴和那個男生勾肩搭背走了。
阮知荷收了作業,拿出一張信紙:
張淮北你這頭臭豬!
張淮北,你還好麽?有沒有長高?還會不會因為被剪成光頭,躲在角落裏抹眼淚,讓鼻涕流進嘴裏?我還沒想好,要不要把這些信寄給你——我怕你早就把我忘記了。
在給你寫的上封信裏,我提起過一個叫章舟的人。從開學到現在,他一直是我的同桌,有時候,他會讓我想起你。
他是一個小眼睛男生,好在睫毛很長。做數學題的時候,他會不停地眨眼睛,眼睫毛就像兩把小刷子。
晚上在寢室裏,班上的女生們經常會提到他。她們說章舟是班上最帥氣的男生,而且他是那樣厲害,可以把籃球玩得就和他的數學成績一樣漂亮。
我不禁想起他期中考的英語成績,當時他隻考了45分,總分是120。
章舟是在這個班裏,甚至是這個學校裏第一個對我表達友好的人。
開學那天,我正準備進教室,章舟從我身邊跑過,撞了我的肩。他在我身前站定,不好意思地撓了撓後腦勺,說:“你好,我叫章舟……剛剛,對不起啊。”
說完這句話,他就跑向了自己的座位。
我想,過去的那一年裏,我大概孤單寂寞了太久。所以他隨意的一聲問候,就叫我牢記到了現在。
……
雲慢慢聚攏成一大團,又被風吹散。天氣漸漸冷下來。
阮知荷一直都很討厭冬天。就好像世間一切都被寒冷剝奪了生氣,連空氣裏,都籠罩著沉悶的肅殺。
班上的女生們,好像更討厭她了。
是體育課,阮知荷和另外兩個女生因為來例假,請了假留在教室。
杜安琪去了又回,她將外套放在課桌上,莫名叫了一聲:“阮知荷。”
等阮知荷抬頭,隻來得及看見杜安琪穿過門那一瞬間笑靨如花的側臉。
阮知荷有點不安。事出反常必有妖哇!
“我沒偷。”阮知荷微微揚著下巴,看著班主任的眼睛。
不等班主任做出判斷,杜安琪就嚷嚷出聲:“錢包是從你抽屜裏找出來的,不是你,還能是誰?”
“剛剛不是隻有我一個人沒有去上體育課,為什麽你丟了錢包馬上就來翻我的抽屜?”
“我們沒偷。”另外兩個女生異口同聲。
又是鴉雀無聲。大家先看看杜安琪,又瞟一眼班主任的臉,最後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投向阮知荷。沒有人相信她,阮知荷扯了扯嘴角,又聽見杜安琪嘟囔:“也就和你關係不好,肯定先搜你啊……誰知道一搜一個準。”
有點兒手腳發麻,阮知荷握了握拳,又無力地把手鬆開——是都認定她了吧?明明都不知情,偏偏都一齊認定她是個偷兒……
阮知荷嘴角勾起了更大的弧度,她和班主任對視著,張了張嘴:“我……”
章舟突然握住了阮知荷的手,在所有人詫異的目光下,他站在了起來,為阮知荷擋下所有或質疑或嘲諷的視線:“我相信小狐狸。”
“章舟!”杜安琪尖叫。
“我相信小狐狸。”阮知荷察覺出章舟握著她的那隻手又用力了幾分,“因為本來就不是小狐狸偷的,她什麽都不知道。老師,是我見杜安琪把錢包放桌子上,就拿了藏在阮知荷的抽屜裏,是我開了一個不知輕重的玩笑。”
杜安琪還想說什麽,章舟向她鞠了一躬打斷她:“對不起,杜安琪。”
阮知荷甩開章舟的手,跑出教室前,她說:“我沒偷錢包……章舟,我不會感激你。”
許多年後,章舟回憶,那是他第一次見阮知荷哭。在之後阮知荷鮮少的哭泣裏,阮知荷的這一次哭泣依然最讓他難過。
那一天,阮知荷一直跑,甚至不顧門衛大伯的阻攔一路跑出學校。
他一直跟著阮知荷。
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他們兩個人都跑得氣喘籲籲。阮知荷回過頭看著他,章舟才發現阮知荷臉上早就滿是淚水。
阮知荷抽噎著吼他:“既然不會撒謊,要你逞什麽英雄?這下好啦,所有人一定都覺得是我偷了錢包不敢承認,還推你出來開脫!”
章舟不知所措,他想上前,可是又不敢靠近。
“章舟,是不是你也不信,是不是你也不信我?”阮知荷沒有嚎啕,她與章舟之間隔著風,那風刮在浸了淚水的臉上,刀割似的疼。
她失望極了,對自己,也對章舟。阮知荷看著章舟,紅紅的眼眶裏,眼淚一顆接著一顆地溢出來。
章舟握了握拳,終於跑上前,一把將阮知荷摟進懷裏,聲音帶著哭腔:“小狐狸,我信你,我信你的……”
章舟想,阮知荷怎麽可以那麽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