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個三觀很奇怪的怪物
在阮知荷的一生當中,有很長一段時間,不叫阮知荷,認識她的,都叫她“小狐狸”。
因為漂亮,也因為她的不羈。那段冗長的,我所缺失的時光,我始終沒有辦法想象出來。我想象不出被我護雞崽兒似的護了十幾年,溫順如小白兔的姑娘,在時間的磋磨下,變得狡猾桀驁,擁有獠牙……
阮知荷13歲上初中,那年秋天,鄉下收成不好,阮知荷的後媽給阮知荷生了一個弟弟。
阮知荷的爸爸說,知荷你就在鎮上讀初中吧,爸爸壓力大,你媽……
未等電話那頭說完,阮知荷就匆匆掛斷電話。她的媽媽早在她十歲那年就死了,她一直記得媽媽躺在醫院的病床上,血肉模糊的樣子。
那個可憐的女人,抗拒阮知荷的靠近,她不願意讓自己看見她可怖的樣子。可是她動不了,甚至發不出半點聲響。
在死亡的最後一刻,她的媽媽還在擔心自己的樣子會成為她的夢魘。那個,才是她的媽媽,她唯一的媽媽。
失落許久,阮知荷從廚房裏找出菜籃子,她要去村東頭的田裏拔蘿卜。奶奶說,明天阮知荷就要上初中了,她給阮知荷做阮知荷最喜歡糯米肉團子。
她沉默著從掛著一眾衣服褲子的電線下穿過,有水滴落在她的發頂。她抬起頭,正對著一條大紅色的褲衩。
她盯著褲衩看了很久,直到脖子發酸。繼續向前走,阮知荷在心裏盤算,總有一天,她要將這條褲衩偷來燒了。她憎恨這條褲衩,上一次,它上麵的水滴到了她的脖子裏,順著她的脊背一直滑到腰;上上一次,它上頭的水滴落到了她的鼻尖,連著好幾天,阮知荷都覺得在自己的鼻間充斥著未洗幹淨的刺鼻的肥皂味兒。
路上有相熟的大媽衝她打招呼,並且友好地塞給阮知荷一大把青菜:“知荷哪裏去,聽你奶奶說今天給你做糯米肉團子吃?”
“嗯,去田裏拔蘿卜。”
“你奶奶是個好的。”
阮知荷低著頭一路向前,遠遠望見自家的田地。奶奶對阮知荷說來也算得上不錯了,從來沒有餓著凍著過她。而且大概是當過多年老師的緣故,奶奶不像是其他的鄉下女人,會給她買顏色豔麗卻土氣的衣服。但阮知荷始終沒法喜歡自己的奶奶,她聽見過,奶奶和街坊領居家長裏短的時候,罵她是賠錢貨。
住在隔壁的李大爺趕著羊群從她身邊經過,留下一地一粒粒的黑色羊屎粒。
天邊有成群的大雁排著人字形往南飛去,阮知荷記得在四五年級的課本上有寫隻要你衝著大雁喊“大雁大雁排個一”,它們就會“嘎嘎嘎”叫著排成一字形;接著你喊“大雁大雁排個人”,它們又會變回人字的隊列。阮知荷照著書上寫的,試著喊過許多回,可是大雁們重來沒有理過她。即使這樣,她依舊深信不疑大雁是能聽懂人話的,隻是天空實在隔得太遠了,而她的聲音又那樣小。
阮知荷突然很想念城裏小區外邊的那一條老式破舊還出過人命的鐵軌。如果那個時候拉著張淮北一直走,是不是可以找到鐵軌的盡頭?
其實,12歲那年,除了讓我娶阮知荷。阮知荷還給過我第二個選擇。
她站在鐵軌上,遠處有隱約的火車鳴笛聲。風把她的裙擺吹得鼓鼓的,使得她整個人就像一個好多層的蛋糕。
阮知荷對著我伸出她的手:“張淮北,你跟我走吧,我很好奇呢,鐵軌盡頭有什麽。”
我一把將她拽了回來:“知荷……”
12歲的我拒絕了12歲的阮知荷要帶我去私奔的提議。
阮知荷坐在田埂上,白淨的手上沾滿了泥,劉海因為汗水牢牢地貼在額頭上:“張淮北,我很想你。”
那是阮知荷第一次見到邵江洲。他是初三年級的學生代表,代表整個初三學生歡迎新生的加入,邵江洲稱他們是平安中學新的血液。
阮知荷站在隊伍的最後,感覺自己身體粘稠。
她看不見邵江洲的臉,隻是覺得邵江洲的聲音真好聽。這樣好聽的聲音,理應有一張好看到不講理的臉。
然後,聽見前頭有人議論。她們說,真是不可思議,邵江洲竟然會是學生代表。
“整個暑假他都來我家的台球室打台球呢,而且,每回來帶的姐姐都不一樣。”
“真的假的,你不會認錯人吧?”
女生又哼哼:“不會認錯,就是他。我還偷偷地問過他願不願意當我的男朋友,我不介意他有其他的女朋友們……他看了看我的胸,他說我太小了。”
阮知荷忍不住彎了彎嘴角,如果這個女生說的是真的,那這個邵江洲學長到底嫌棄的是年齡小,還是胸小?
她又忍不住低頭看自己胸前的一馬平川,真小!她還沒發育呢!
要說這個邵江洲,在平安中學還真是個赫赫有名的人物。
考過年級倒數第一,也考過年級正數第一。
因為送即將生產的路人阿姨去醫院而錯過期末考,也因為在路上問小學生要保護費而進少管所。
用鐵棍打過人,差點被勒令退學;也被人打得鼻青臉腫,斷了兩根肋骨。怎麽不還手呢?據說,他答應他當時的女朋友不再打架,分手和退學相比,他更畏懼分手。
阮知荷想不通,換女朋友比換衣服還勤的邵江洲怎麽會對一個輕許的承諾那樣認真?
她在給我寫的又不打算寄給我的那些信裏寫:邵江洲,是一個三觀很奇怪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