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十裏紅妝,百畝良田……


  全是笑話。


  嫁給根本不想嫁給的人,背負著被別人推卸掉的使命,那鮮紅的蓋頭無疑隻是一塊遮掩醜惡人心和肮髒權謀交易的遮羞布。


  唐筠道走了,帶著幾個貼身侍女和滿車嫁妝,風風光光又淒涼落魄地走了。


  眾人知道,大公主這一和親,至少能換得京國數年和平。


  眾人也知道,她這一去,便是不複返。


  但那又怎麽樣呢?他們隻在乎前者。


  他們笑著舉杯,讚揚太子兵不血刃的外交手段,他們一飲而盡,慶賀他們能繼續苟且偷生的日子。


  而這一切,顧傘也知道。


  顧傘還知道,唐筠道走了,顧昕昕便也跟著去了。


  在所有侍從都忙不忪地往後縮,生怕大公主挑中自己,然後遠離故土被迫到那鳥不拉屎的荒涼地方的時候,顧昕昕義無反顧地站了出來,說她要跟著大公主。


  然而還沒等其他侍從慶幸地鬆一口氣,戲劇性的一幕就發生了——


  隻見向來溫柔端莊的大公主唐筠道當場冷了臉,直接轉身甩袖而去,留下顧昕昕一人呆站在原地。


  聽江紅袖繪聲繪色描述當時場麵的顧傘垂下眼眸,默然看著腳邊褪色枯萎的花瓣。


  禦花園裏的花……開始謝了啊。


  於是那晚,顧昕昕在大公主門外直挺挺地跪了一夜。


  那樣大膽而魯莽的舉動,讓顧傘不由地想起了很久以前,顧昕昕也是這樣直挺挺地跪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無知又無畏地說她是自己表妹。


  顧傘忽然有點想笑,顧昕昕……還是那個顧昕昕啊。


  那個又蠢、又聰明的顧昕昕——


  眾人避之不及的地方,她顧昕昕卻偏偏搶破頭皮地想去,這難道不蠢嗎?


  唐筠道不讓她去,她就自我作踐地在門外跪了一夜,因為她知道唐筠道會心軟,這難道不聰明嗎?

  更重要的是,她這麽做、做了這麽多,隻是為了那一個被他人看得比草賤、她卻看得比什麽都重要的“情”字——這難道不是又蠢又聰明嗎?

  一個“情”字說來無用,卻又是有些人追求了一世甚至是幾世的不可及。


  【那顧昕昕啊,當真就對著門跪了一個晚上】


  窩在顧傘懷裏的江紅袖微微搖頭,不知是不是那段時日耳濡目染多了的緣故,字裏行間竟有種說書先生的既視感。


  【而在屋裏,那唐筠道啊——】


  【也對著門,直挺挺地跪了一個晚上】


  顧傘突然止住腳步。


  【一個在屋裏,一個在屋外】


  【兩人之間隻隔著一扇木門,她們看不見彼此,卻依舊那樣相對跪著,像極了是在——】


  一拜天地。


  【一拜天地】


  “……”


  顧傘緩慢而顫抖地呼出一口濁氣,袖子裏的手攥起又鬆開,薄唇抿起又微張。


  察覺到了顧傘的不對勁,江紅袖剛想抬起頭,就被顧傘一巴掌給摁住了腦袋。


  [你這麽會騙人眼淚不去寫真是可惜了]

  腦海中顧傘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咬牙切齒。


  分不清顧傘這是在誇他還是在罵他,江紅袖訕訕地聳聳鼻子,轉移話題。


  【咳…那什麽……顧傘你接下來打算這麽做呢?某種程度上唐筠道這就算是出國了,咱們難不成還要追過去來一趟跨國旅遊?】


  摁著江紅袖毛茸茸的小腦袋,顧傘報複性地一通亂薅。


  [當然不,京國這裏還有兩個麻煩呢——安邦必先安內]

  【那顧昕昕她們我們就放著不管了?】忽然意識到了什麽,江紅袖眨巴眨巴藍眸,【顧傘,你不會是……心軟了吧?】


  顧傘手上的動作一頓。


  【你知道擁有現代人靈魂的太子唐玨乾遇到這種情況,定然會想到“和親”這一招,所以那日你特意借帕林納之口,引格蘭瑟姆去找太子商談,又通過四皇子唐玨玥,你知道大公主自小就不受老皇帝喜愛,皇室中此時適嫁的便隻有她——因而大公主去和親的決定便是板上釘釘】


  頭頂上的手鬆了勁,江紅袖也終於得以仰起頭直視著半垂眼眸的顧傘。


  【後來你又特意將二皇子唐玨坤和唐筠道引至一起,讓唐筠道親耳聽見唐玨坤說出真相,讓她徹底死心】


  江紅袖扭頭瞥了眼不遠處的人造湖泊。


  【而剛剛唐玨玥的來信中說,二皇子暗中給了唐筠道一種稀世毒藥,無色無味、見血即死,讓她伺機刺殺格斯塔德部落的新珂達,這樣趁著群龍無首,京國便可一舉攻下格斯塔德】


  [唐玨坤他想得太簡單了]顧傘下意識地接口道,[就算大公主真的能夠刺殺新珂達,惹得格斯塔德內亂,可格斯塔德背後還有虎視眈眈的胡國,這樣一來不就是羊入虎口,把攻打的借口主動送到人家手裏嗎?現在不趁著勉強維持的和平加緊招兵買馬提升實力,反而主動激怒敵人,不是自取滅亡是什麽?]

  【也許他隻是單純地想和太子唐玨乾對著幹……先不提這個】抬起小爪子,江紅袖摁住顧傘的手,一雙藍眸剔透而明亮,【現在就單提顧昕昕和唐筠道】


  【之前的事情給我的感覺就像是流水推舟,一切都在你的暗中推動下順利進展,可是現在……你收手了】


  [什麽?]這下輪到顧傘眨巴眨巴眼睛了。


  【你接下來打算怎麽做我不知道,但我有預感,你隻要做了——顧昕昕就必死無疑】


  【但你沒有那麽做,你放她們走了】


  江紅袖的聲音平靜而篤定。


  【顧傘,你心軟了】


  顧傘愣了愣,半晌後才“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江紅袖啊江紅袖,我是該誇你終於聰明了一回呢,還是說你隱藏得太好了呢?]

  雖然沒有正麵回答,但答案已經揭曉。


  【你應該說自己是不能慧眼識珠、有眼不識泰山】說胖就喘的江紅袖驕傲地抬抬下巴,【小爺我這是大智若愚懂嗎?】


  [好好好]顧傘淺笑著揉了揉江紅袖的頭,[大智若愚先生,你前麵說得都不錯,但最後一點……]

  “哢嚓!”


  直到身後傳來一聲樹枝斷裂的清脆聲響,全神貫注聽顧傘說話的江紅袖這才意識到了自己的失職。


  【有人!】


  江紅袖及時放了一個馬後炮。


  [……]

  瞬間整理好儀態和表情,顧傘淡定地端起那副超凡脫俗的仙人架子。


  【是……】


  像是早就料到會有來人,顧傘從容地轉過身,眉眼淡然地望向身後那個露出一口整齊白牙,笑容爽朗帥氣的……


  【三皇子】


  唐玨陽。


  “三殿下。”沒想到會是唐玨陽,顧傘稍感意外,麵上卻還是簡單地微微點頭算作行禮。


  “神仙姐姐。”唐玨陽笑應道。


  嗯……嗯?


  嗯?!


  顧傘險些沒繃住臉上的表情,懷裏的江紅袖更是被嗆得咳嗽了一下。


  神仙……姐姐?

  “三殿下,在下是男的。”顧傘平靜陳述道。


  唐玨陽乖巧地點了點頭,“好的神仙姐姐。”


  顧傘:“……”


  他就是來找茬的吧?


  在?打一架?

  不過在禦花園裏暴打皇子的事怎麽說都不好聽,顧傘隻好按照慣例陷入了高深莫測的仙人式沉默,一雙清眸靜靜地望著唐玨陽,等著他自己按耐不住後主動說出來意。


  然而這次,顧傘遇到對手了——


  顧傘不說話,那邊的唐玨陽便也不說話,褪下盔甲的他身上少了幾分染血的殺氣,濃眉大眼的笑起來陽光而燦爛,讓人看著就感到舒服安心。


  但是那雙眼睛……


  注視著那雙淺棕色的眼眸,顧傘心中既詫異又疑惑。


  太幹淨了。


  幹淨的不像是個常年駐守邊疆浴血戰場的殺神。


  還記得她第一次見到唐玨陽的時候,是在設宴的大殿裏,那時顧傘隔得遠心中事有多,沒有過多注意,對唐玨陽隻有一個“像是個陽光大男孩”的印象,但此刻當顧傘真正靠近唐玨陽仔細觀察時,顧傘卻莫名感到一種說不來的違和感。


  [紅袖,你不覺得他有點奇怪嗎?]

  【傻不啦嘰算是奇怪嗎?】江紅袖麵露嫌棄,【我記得這個唐玨陽明明是唐玨玥的哥哥吧,怎麽感覺唐玨玥都比他成熟多了呢?】


  成……熟?顧傘若有所悟。


  “三殿下,你有什麽事嗎?”刨根究底的好奇心促使顧傘最先打破了沉默。


  “沒什麽事。”唐玨陽比顧傘還要高一個頭,當他低頭望著顧傘笑時,竟給人一種寵溺縱容的感覺,“你很好看,我就是想看看你。”


  “……”


  顧傘在想她現在喊“抓流氓”還來不來得及。


  “現在三殿下也看過了,那恕在下先告辭。”顧傘側身假意要走。


  “誒等一……”見顧傘轉身就走,唐玨陽頓時有些著急,抬腳想跟上去卻不小心左腳絆右腳地摔了一個狗吃屎。


  望著未語先摔的唐玨陽,顧傘不禁陷入了沉思。


  就這?

  京國沒救了,亡國吧。


  也不伸手去扶他,顧傘隻是眉眼淡漠地帶起一股風,助著唐玨陽站起身來。


  也不拍拍身上的塵土,直起身的唐玨陽棕眸亮亮的,衝顧傘咧嘴一笑:

  “謝謝神仙姐姐!”


  我他媽是男的!!!


  等等好像也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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