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少出門，然而幾年來看慣了京城繁華，幾百年來遊遍了江山四季的我，一路走來卻還是越走越心涼，逃荒的難民，餓倒路邊的屍骸，被棄的孩童，死去的婦女，甚至越接近河口那不時刮來的風中都能聞到腐屍的臭氣．．．我以為見過地獄的我早已很難動容，然而此刻我才真真切切知道比刀兵更殘忍的是天災，比鬼神更無情的是人心．．．
車子慢慢停了下來，打開車門我跳下了馬車，道士拿出車廂內的包裹遞給我道：“這裏已經是重災區了，前麵的路基本上都被大雨衝毀了，馬車過不去，我們走路吧。”我穿好蓑衣點了點頭，道士從布袋裏拿出一把匕首割斷了馬身上的繩索，鬆開了嚼子，拍了拍那匹黑馬道：“快些走吧，走晚了你可就沒命了。”
我詫異的望向道士，道士見我看他目送馬匹走遠道：“這裏到處都是餓急眼的難民，因看著我們穿著以及我背上的劍不敢輕舉妄動，然而你我一走他們必是要吃了這匹馬的，終究這匹馬沒什麽罪過，與你我有緣，不如放它條生路，也算積德。”
我若有所思的看了看道路兩側似乎微微抖了抖的樹林點了點頭，“走吧，前麵還有很遠的路。”道士緊了緊身上的蓑衣大步行前走去。我急忙跟了上去，就在我們走出一段距離之後，我清晰的聽到了身後馬車被拆開的碎木斷裂的聲音，不由的問道：“你既然知道有難民為何不讓我留些幹糧在車內？”
道士沒有回身並沒有直接回答道：“你說若是現在周圍有一群不同門派的道士都知道你身體裏有邪珠，且同時找到了你會如何？”
“會打起來吧。”我想也沒想達到然而話一出口我卻愣住了，靈珠與我和那幹糧豈不是一個道理。
道士見我不再說話回身看了我一眼一邊走一邊道：“人都是貪婪且自私的，不管是修道者還是普通人都一樣，這是人性沒有任何不同。”
“那道長也自私嗎？”我看著眼前這個清瘦的背影突然好奇起來，這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對動物的慈悲，對人性的通透，以及那晚那個明顯不完整的故事，還有．．．我摸了摸胸口，還有這顆靈珠，這人．．．
似是知道我的心思道士笑著揚聲道：“癡兒，我的事那可是說上一年半載也說不完的，至於我自私與否，那要看從誰的角度來看不是，還有活的太認真，老道我的經驗，這個世界除了你自己沒人會那樣認真的看你，要我說，一壺酒一把劍一美人然後活著足矣。”
“道長，你還真是．．．”我無奈的搖搖頭，卻感覺心中輕鬆很多，是啊，自私嗎？我想我是的，但是誰不自私呢，任性也罷，不知好歹也罷，這生終究有幾個人放不下，有一個人願意傾盡所有，這也就夠了不是．．．
進入淄縣已經是出來的第四天的傍晚，站在高地上看著空無一人的縣城和一半被淹沒在水中的房屋，我心中的不安迅速擴大，如同野獸一般不停地吞噬著我的理智，道士見狀也深深皺起了眉毛，他拉著我向高地後麵的一片野林走去，他說王爺以及官員應該已經撤出，然而我們心裏都清楚如果已經撤回，怎麽會沒有遇見，這裏到京城隻有這一條路，那麽隻有一種可能，有人出事了．．．且地位不低．．．
一進樹林道士就藏起了長劍並逼著我穿上了一件道袍，我本不願意替換，然而他說若是遇見官兵不好解釋，難道直接說我是他們家王爺的相好？最終我還是穿上了那件不怎麽合身的道袍，但是奇怪的是這件衣服顯然也並不是道士的，然而我也沒什麽心思猜測，相比起打探這位神秘道長的隱私，我更急於找到業慶．．．
又走了半天，終於在黎明時看到了駐紮在林子深處的軍營，軍官本想驅趕我們在我使了銀子後允許我們在軍營裏空出來放雜物的帳篷休息一下，混進軍營之後我的心更加忐忑，軍營內明顯每個人都神情緊張且有好些明顯是地方官的人圍在一個帳篷的外麵肩上還有露水顯然站了許久，業慶，業慶在那裏．．．
“別激動，我們見機行事。”道士按住我微微顫抖的肩膀將我推進了那個雜物帳篷，並再次打點了那個衛兵。
我煩悶的坐在帳篷裏，待道士一接進就忍不住衝上去抓住了對方的衣襟壓低聲音憤怒道：“你不是說他沒事嗎！”
道士搖了搖頭望著我道：“還記得我最開始說的話嗎？改變是需要代價的，那個染諸被來該死然而你救了他，所以一切發生了變化，隻是我沒想到會影響到六王爺。”
我愣怔良久頹然鬆開了手跌坐在地上，道士隨即坐在我的對麵道：“你別急，等天黑了我想辦法，既然那些人還沒走至少說明六王爺還活著。”我木然的點點頭，接過對方遞過來的幹糧，味同嚼蠟的咀嚼著沉默的等待著黑夜的降臨．．．
夜色漸濃我的焦躁也不斷增加，道士卻還在閉幕養身打坐休息，我幾次想要偷偷出去卻總在最後被他瞪了回來，我惱怒不已卻也知道這人肯定有這人的道理，終於妥協，就在我以為今晚怕是沒戲的時候，道士卻突然站了起來走出了帳篷，不多時便帶回了兩件衛兵的衣服，我驚訝的望著他，他神秘笑笑並沒為我解釋，我也管不了那麽多急忙換了衣服跟著他走出了帳篷。
在道士不知用了什麽方法放到了最後一個守衛之後我們終於進入了帳篷，挑開簾子的那一刻我幾乎被藥味嗆了一個跟頭，顧不上明暗變換對眼睛產生的不適感，我幾乎是衝到了那被厚厚簾子遮擋住的床前。
“業慶．．．”看清那熟悉的又陌生的容顏的瞬間雙腿再也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跪在了床前。床榻上的那人瘦的幾乎脫了形，顴骨高高的隆起似乎就要撐破皮膚長出來一般，眼下深深的黑色顯得本就蒼白的皮膚更加沒有血色，“他怎麽了？”我顫聲問道。
道士來到窗前看了看，掐著指頭算了算想了想道：“應該是一開始受了風寒結果大壩決口的時候又傷到了頭所致的。”
“還能救嗎？”我強忍住淚水道。
“除了你沒人能救他。”道士定定望著我道。
“怎麽救。”已有預感聽到確認我心中終究定了下來道。
“你想好了？”道士歎問見我堅定又道，“散盡精血逆轉乾坤。”
“好，”將手伸進被子拉住業慶的手道，“何時開始。”
“你不問問後果，或者說你不問問我為什麽這麽幫你。”道士平靜望著我道。
“後果我早知道，至於道長，”我頓了頓又道，“想必與那珠子有關，我卻並不在意，隻求道長能在他醒來將他記憶中的我抹掉，還他本來的命格。”
道士搖了搖頭道：“命格已改怎麽還。”
“那還請道長保他一世平安。”我抽回手一揖拜地道。
“你倒是會做生意，”道士苦笑道，“你不怕我怕反悔。”
“洛別無選擇。”趴伏在地上我孤注一擲道。
“也罷，起來吧癡兒，貧道答應你便是，”道士說完看了看帳外的夜色又道，“你先與他待會兒吧，就算救人也要看時辰，此刻並不能成事，一個時辰，一個時辰後我來助你完成夙願。”
“謝道長。”我又是一揖目送道士離開才再次轉回床邊，小心翼翼的拉過那人瘦到嶙峋的手掌輕輕握住落下一吻良久擠出一絲笑容開口道：“業慶，我的王爺，我可曾跟你說過第一次見麵時的心情？你也許以為我那是候是看見大金主了才那樣興奮吧，嗬嗬，你真傻，隻告訴你一個哦，我清洛啊除了喜歡錢最喜歡你了，不，你比錢還重要，有時候我會想如果你隻是個送水的賣水郎也許我也是會留你的也說不定，誰讓你那樣順了我清洛老板的眼不是，嗬嗬．．．”咽下心中的苦澀我慢慢坐在了床邊。
端詳那人良久，我緩緩的彎下腰，額頭慢慢抵上床榻之人的鬢角，我小心的摩擦心中嗤笑著自己可笑的行為又道：“於管，你還記得第一次與我打架嗎，想你這種粗神經的人肯定是不記得了，那次你把我打得真慘，我老子都沒那樣打過我，卻被你個窮小子收拾了，那麽傲氣的我怎麽可能善罷甘休不是，我想你肯定不知道，你包裏那些竹蜻蜓是我塞進去的，而賣給同學的卻是我賣的，所以你才會被老師打的那麽慘，還有你還記得從軍前那個幫你提親的媒婆嗎？她可黑了我花了好多銀子她才不再給你說親的，那可都是我辛辛苦苦存的私房錢．．．”我點了點那人高挺的鼻梁終於忍不住落下淚來。
“業慶，你還記得你稱讚跡顏琴好的那天嗎？”我將頭埋在了對方的頸窩裏悶悶的笑了兩聲，“你想不到吧，後來我燒了好幾把琴，甚至罰了跡顏多練了好久，那次我才真的明白我真的挺喜歡你的，為這這個染諸那混蛋笑了我好久，氣的我又扣了他不少脂粉錢．．．”
“於管．．．”手不自覺的抓緊了被角顫聲道，“還記得那個我送你的荷包嗎？其實我是買的也不是家裏針線丫頭給做的，那是我自己偷偷用軍隊枕頭上的部縫的，其實還有好幾個，送你哪個是唯一能看的．．．”
“業慶，還記得我屋裏那張背影畫嗎？你還為它吃了好久的醋，其實，那個就是你，”我抬起頭緩緩的描摹著那人的五官似是想將什麽記在心裏，“那是你第一次進樓的時候，我就站在通往後院的陰影裏，當時我就想這人長得可真好，竟然比我都好看上幾分．．．”
“於管，從小你就欺負我，還喜歡騙我，可是我從來沒真生過氣，隻是，隻是你明明說你會回來，然後帶我回家，可是你卻騙了我．．．”拉起那人的手貼在臉邊我早已淚濕長發，“你連給我說願意的機會都不願意，在那長長久久的尋找中，你不知道我曾多少次恨過你，你怎麽可以喝那碗湯，你怎麽忍心忘記我，或者說你恨我沒說願意嗎？於管，我是願意的，我一直都是願意的．．．”
“於管．．．業慶．．．對不起．．．對不起．．．．”我多想抱抱他然而我卻可恥的膽怯了我怕會更卷簾更不舍，執著太累，記憶太苦，我不想再嚐試同樣也不舍他難過分毫．．．
“時辰到了。”道士站在床邊看著眼前的癡兒終究還是開了口。
“開始吧道長。”我擦了擦眼淚習慣性的勾了勾唇角道。
道士歎了口氣抬手間我似乎聽到了體內靈珠與什麽產生了共鳴，血液在沸騰，我甚至能看見自己身體蒸發時的煙霞還有那落入那人身體裏閃光的碎片，幾百年的歲月與時光幾乎同時在腦中出現然後迸發而出，絢爛卻隻有有這人的才算美好，一張張臉出現又消失似乎很久但我知道那不過是一瞬甚至更短，我仿佛聽到什麽破體而出，卻無暇顧及，拚命睜開雙眼望向那個人，“於管．．．業慶．．．謝謝．．．求你忘了．．．我．．．”最後的最後似乎有什麽從眼睛裏流了出來，最後一切消失在了滾滾紅塵中，再見，再也不見，再難．．．相見．．．
“癡兒”道士看著眼前散盡的煙霞搖了搖頭，抱緊懷中的一團毛絨搖了搖頭，挑簾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