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二夫人
“是,元夜知道了。”祁元夜起初不以為意,自己的爹娘都不能依靠,更何況隔了幾層的嬸娘呢。人啊,最是不能太把自己當回事兒。可是何氏後一句話卻實實在在地敲碎了他臉上的平靜。
“相信他”,她居然相信他,嗬——阿爹阿娘兄長姐姐不相信他,師父不相信他,朋友不相信他,下人不相信他,如今居然有人說“相信他”,可是連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了。祁元夜低頭,無人能看到他眼中滑下的熱淚。太久了,他以為自己已經不在乎,可還是忍不住的疼,眼淚澆在心房,燙的他心口一陣抽疼。也許是他太不把自己當回事兒了,劇痛過去,祁元夜捂著胸口,隻覺得死裏逃生。
“夜兒,你怎麽樣?”何氏首先發覺了祁元夜的異常,連忙問道。
“無事,隻是心口絞痛了一下,老毛病了。”祁元夜抬起頭笑了笑,臉色蒼白,眼神卻很清亮,帶著許多釋然。
“老毛病”,他才十幾歲啊,就有了老毛病。何氏心裏沉甸甸的難受,想安慰幾句,卻不知從何說起,隻得又沉默了半晌。抬頭看了看天色,開口告辭。祁元夜送她到門口,何氏突然側身說了句“生辰快樂”,低頭一看,手中是兩張百兩銀票。
烏雲已飄遠,月牙彎彎,似哭似笑,原來已經十一月初五了啊。果然是宜嫁娶回門。
“居然有兩百兩,二夫人可真大方……”玉珠自祁元夜手中接過銀票,小心翼翼地揣在懷裏,還不放心的拍了拍波濤洶湧的胸脯。臉上是抑製不住的歡喜,她長這麽大就沒見過這麽多銀子。明日就去錢莊兌出來,這薄薄的兩片紙橫看豎看都不放心,還是白花花的銀子揣在身上的好。
有了銀錢,玉珠掰著手指頭念叨著要買的東西。公子的筆墨紙都該添了,靜軒裏的澄心紙,薄如卵膜,堅潔如玉,細薄光潤,勻薄如一,她老早就惦記著了。無奈囊中羞澀,隻能頂著小二期盼的眼神看了又看,摸了又摸,最後忍痛擺手。每次看到公子遒美清秀的字在絮紙上暈染得一塌糊塗,玉珠就一陣委屈,為字也為人。
她和公子的衣服也要再添兩身,針線婆子送來的棉衣薄如柳絮,也難為她們在侯府裏還能找到舊布陳棉,果真是用足了心思。張姨娘倒是送過幾回,隻是看公子的意思是不願摳唆她的。說來也是,為人妾室一沒有子女二沒有娘家,大婦又不是好相與的,她的日子恐怕也是十分艱難,倒是對公子難得的有心。
穿的有了,還要再買些糧食才好。廚房的菜是不能再吃了,白水生油連她都受不了,更何況體弱的公子,若他再如今日這般拉一回肚子,恐怕命都要去一大半。也許她可以買些青菜種子,來年在院子裏墾塊土地,他們就不用買菜了。有地窖的話,說不定還能貯藏至冬天,即便不能也可醃著吃,隻是費鹽了些。玉珠越想越覺得可行,恨不得現在就是春天,繡花作詩她不在行,可說到整治田地——想當年她九歲的時候就能鋤三壟地了,那可是姑娘裏的獨一份。
嗯,若是還有剩餘許多的話,她就勸公子為老侯爺準備一份生辰禮,公子那麽聰明,一定能討他老人家的歡心,說不定——等等,生辰,二夫人剛剛說了什麽,“生辰快樂”,今日是公子的生辰——四年來公子都沒提過他的生辰,她也忘了這回事兒。就是鄉下人命賤,她阿爹阿娘也會在年景好時給她煮一桌子菜,年景不好時也記得給她煮一碗長壽麵。倒是她,自來了祁府就不再想這些了。可是祁家大大小小這麽些主子,竟無一人惦記著主子。真是令人心寒齒冷。
“公子——”玉珠也沒心情再想銀子采買的事了,看著祁元夜訥訥無言,眼眶卻不自覺紅了。
“去睡吧。”祁元夜看見丫鬟眼中的同情,心中再也翻不起半點波瀾。少年瘦削的身影消失在燈火裏,長長的狐裘後擺拖在青石板上,莫名沉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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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這是什麽?”何氏撫著打開的鐵盒子,形狀均勻地竹節整齊地排列在盒中。燈火下,失了翠色的竹筒幹枯蒼白,黑色的生鐵泛著幽冷的光。五年了,她無數次想要開口,可是她不敢也不能,她是罪有應得,可二爺和樂兒是無辜的。
“奴婢不知。”寶荷寶香齊齊搖頭。這東西看起來既不能吃也不能用,靜心院裏那位的心思還真不好猜。
想當年二公子對四公子那麽好,四公子更是整日跟在他身後“二哥哥”的叫著,可自四公子走丟後,那位不還是照樣吃吃喝喝。隻可憐了四公子,如今不知道在哪裏受苦。不過這話,她們也沒臉說,當年的事即便她們是無意的,可陰差陽錯,結果弄得一發不可收拾,幾年來她們就沒睡過個安穩覺,生怕被人發現了。她們早就勸夫人將盒子處理掉,可她屢屢不聽,今晚居然還冒著夜色去看了那位。
寶荷看著愧疚不安的何氏,打定主意今日一定要勸夫人將這禍害人的玩意兒燒掉,當年撞人的少年已經處理幹淨了,至於挾持人的大漢——想必他們也不敢露麵,即便是找上門來,王都的女子何其多,怎麽也落不到她們頭上。
“夫人,寶荷知道您心善,對當年的事不能忘懷,可這一切都不是您的錯,怪隻怪那些歹人太過貪得無厭。況且四公子吉人天相,定能平安歸來。”寶荷話裏聽不出一絲心虛,惹得寶香抬頭瞄了她一眼,心裏默默豎拇指。
“是啊。”
她不過是吩咐寶荷、寶香找幾個人演一場戲,隻要能刺激的白氏犯病就算大功告成。而且她想著擾亂了老爺子的五十大壽,即便白氏挺了下來也逃不開一個教子不嚴、為母不慈、辦事不利的罪名。到時候她再添一把火,不怕整不倒她。
天知道她等那一日等了多久。想當年,她的安兒渾身皰疹,整整燒了兩天兩夜。她跪下來求她,給她磕頭,卻仍求不得一名太醫,討不來一味良藥。她恨,恨不得整個祁府都為她的孩子陪葬。她的樂兒生下來多健壯啊,卻因滿月吃錯東西如今落得病痛纏身,一個月大的奶娃會吃錯什麽東西,那女人慣會睜著眼說瞎話。
她不是看不起庶出麽,可就是這個庶出子守住了白首一人的誓言,想當年老大帶張氏回來時那女人一臉的驚愕傷痛,她心裏就一陣痛快。若非她娘家底子太薄,白氏的肚皮又爭氣,她豈會容那賤婦逍遙這麽久。不過那女人到底不簡單,兒子丟了,哭哭啼啼兩年,將大哥那傻子哄得團團轉,還又生了小七,至於祁元夜恐怕早被她扔到哪個犄角旮旯了。不過,是債,終究要還的。這祁府看著光鮮,內裏一片醃臢,總有一天一把火燒了才好。何氏轉著無名指上發黑的銀戒,情人草在燭光下飛舞旋轉。
“去處理了吧。”何氏啪的一聲將盒子掩上,歎息一聲,往事已矣。往後,她盡力護著祁元夜幾分也就罷了。
“是,奴婢這就去。”寶荷怕何氏反悔,連忙接過盒子,“保準連灰燼都不留。”說著撩起厚重的棉簾子出了門。
“奴婢告退。”寶香手腳利落的為何氏鋪好了被褥,又添了兩個暖爐進去,輕聲告退。
“去吧。”何氏掩嘴打了個哈欠,她被噩夢折騰了許久,今晚放下了心事,也許能睡一個好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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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荷姐姐,不可。”寶香回了自己屋裏,見寶荷吹著了火折子正欲往鐵匣子裏丟,頓時驚出了一身冷汗,連忙喝止,“也不知這是什麽,貿貿然點著也許會有危險,不如埋了吧。”
“你太小心了吧。”寶荷雖覺得她說的有理,可埋在地下終究不保險。
“萬事還是要小心些好,二公子出手的東西必定沒那麽簡單,若是出了事 ,恐怕會給夫人招來麻煩。”
寶荷對何氏自是十二分的忠心,一聽這話,拿著火折子,半天沒有主意。心裏其實已經偏向寶香了,隻是還抹不開麵子。
“要是姐姐信得過,這事兒就交給妹妹,保管辦的妥妥的。姐姐也忙了一天,早些休息吧。”寶香看出寶荷臉上的尷尬,上前攬過盒子,笑道。
“那就拜托妹妹了,姐姐正好有些困了。”既然有人願意攬事,她又何必做壞人,反正出了事也怪不到她頭上。
“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