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韓夫人
朝陽宮
“阿爹,你怎麽才來,陛下剛走。”女子梳著朝雲近香髻,發絲分股擰盤,交疊於頂,生動而穩定,其上插著五尾鸞鳳金釵,鳳尾隨著女子婀娜的腳步輕顫,似是鳳凰於飛。一襲粉衣襯得她膚白如雪、唇若紅纓。此時看到男子進來,跺著腳秀步輕移,更顯嬌俏。觀她麵若芙蓉、身似扶柳、語若鶯啼,分明是位二八少女,哪像是十歲孩子的母親。
韓伯庸看著女兒與芙娘有五分肖似的麵容,心中一陣恍惚。囡囡已經這麽大了,我卻辜負了你的囑托,你在九泉之下定是十分怨恨我的吧,否則怎會數十年都不曾入夢一回。還是你已經轉世投胎,忘卻了今世的纏綿糾葛。忘便忘了吧,忘了也好,忘了就不會像我這般痛苦了。
韓思芙早已習慣了阿爹的這幅神情,不就是又想起母親了麽。母親在她很小的時候就過世了,阿爹會抱著她坐在院中的槐樹下,凝望著遠方,講述她的故事。他的語氣溫柔,眼神茫然。那時她覺得阿爹是這個世上最好看最溫柔的人了,以後她也要找一個這樣的良人。隻是最後,她也沒有想到這樣的溫柔竟會是她最深惡痛絕的,他這一輩子都隻為母親一個人活,她這個備受寵愛的女兒都是沾了母親的光。如今她嫁給了趙國最有權勢的男人,以後也要成為趙國甚至全天下最尊貴的女人,終有一日,她會讓他後悔。
韓伯庸收回心神,沒有理會女兒嬌嗔的口氣,又恢複了進門時雲淡風輕的模樣。殊不知韓思芙最厭惡的就是他這副生無可戀的惡心樣子,仿佛這世間的一切都入不了他的眼。她瞬間變了臉色,收起渾身的小女兒姿態,甩袖轉身走向主位,淡掃的峨眉倒立,美目中流轉著睥睨之色,鼻間冷哼一聲,豔紅的薄唇像是淬了毒般,吐出刻薄的話,“右相大人來覲見本宮所為何事?”
韓伯庸對她喜怒無常的性子已經見怪不怪了。是他對不住她們母子,也對不住殷氏(韓伯庸的繼妻),隻是在這樣一個風雨飄搖的時刻,韓家需要一個名正言順的繼承者來穩定人心,他不能讓祖宗的千年基業毀在自己手上。可他實在沒想到思芙對他續娶的反應會如此大,父子決裂已讓他心痛萬分,可她居然看上了趙宸,且不說趙宸是她叔輩——且那男人有妻有子,單單他帝王的身份,就足以令他們韓家避之唯恐不及。
當年他出於愧疚答應了她,盡管他們父女的關係至今不鹹不淡,這些年他也對她百依百順,韓家更是任她予取予求,可如今她居然敢覬覦王位,究竟是給了她這個膽子。趙宸是那麽好相與的人麽,就連那位王後,李博衍的妹妹豈是善茬兒,隻有他這個傻女兒以為王後軟弱可欺。如此下去,真到了他也護不住她的時候,她不僅自己會萬劫不複,更會連累二王子也失了性命。韓伯庸搖頭看著日益威嚴的女兒,一轉眼,她已經是懂得在父親麵前的擺架子的雍容宮婦了。可在他心中,她還是當年那個窩在他懷裏撒嬌的小丫頭。
“思芙——”
“說了不要叫本宮思芙。”
韓伯庸剛要開口,就被突然盛怒的韓思芙打斷。他舔著幹裂的嘴唇,提起桌上的茶壺,卻發現是空的,隻得苦笑著放下。抬頭鄭重道:“韓夫人,您日前是否向陛下提議要太子去疫區?”
“是又如何,不是——”韓思芙伸出塗了丹寇的手,將護甲一隻一隻地套在指尖,輕吹了口氣,“又如何?”
“不是最好,若真是夫人的主意,臣隻能說夫人糊塗啊。”韓伯庸被她語氣中的漫不經心驚到,半晌後才語重心長道。
“右相多慮了,本宮也是心疼王上他整日為此愁眉不展,便力薦太子為他分憂,這有何不可。”韓思芙左手撫著衣袖,輕笑一聲,右手中的茶杯不小心掉落,在地上滾了幾圈,好在沒摔碎,隻是發出的聲響嚇得左右侍候的婢女連忙跪下請罪,韓思芙擺了擺手讓她們退下,挑著眉看了一眼大敞的門,仿佛沒看到那緩緩消失的衣角,若無其事的說道。
“人心不可測,娘娘你切不可任意妄為啊。”韓伯庸也知道這不是個能說話的地兒,卻還是忍不住提點幾句,也不知她能聽進去幾分。韓家不倒,陛下自是不會對她不利的,甚至還會出手護著她,可王後卻不是看上去那麽簡單,一旦陛下整垮世家,她要拿什麽來和這夫妻二人鬥。隻是他的憂慮她是否能明白。如今韓家進退不得,陛下又視世家為眼中釘肉中刺,也許不久之後他便是想幫她也有心無力了。
“本宮自有分寸。”韓思芙沉下了臉,不願多說。
“怎的不見二殿下?”韓伯庸環視四周,沒見著趙見離,心下有些失望。往日裏他來時齊越(趙見離的字)總是粘在他身邊,今日卻連麵兒也沒見上,也不知會不會難過。小家夥被趙王寵的有些嬌氣,卻不跋扈,比他小舅可愛多了。
“跟著陛下去禦書房了。”說到兒子,韓思芙精致冰冷的臉上化開了笑意。
“禦書房?”韓伯庸喃喃道,突然抬起頭看向韓思芙,“陛下國事繁忙,娘娘不該讓殿下去打擾的。有空的話,何不讓殿下跟著夫子們多學幾個字。”不管將來如何,現在多學些東西終歸是好的。
韓思芙側身斜坐在軟榻上,扶著額角,沉思不語。
“阿爹所言有理,是陛下和我太縱著他了。”半晌後,韓思芙突然坐直了身子,倒是讓韓伯庸有些受寵若驚,這些年他從思芙嘴裏聽到的不是明朝暗諷,就是冷言冷語,像這樣心平氣和的話是想都不敢想的。她果然是長大了。隻是,不知今時今日,她是否還固執的喜歡著那個男人,可是美夢終究就會醒的,他隻盼她不要為此受傷。帝王之家啊,是沒有真心的。阿爹便是前車之鑒。
“臣家中還有事,就先告辭了,娘娘和殿下保重身體。”韓伯庸從遐思中醒來,發現他竟一直盯著韓思芙,瞬間尷尬不已,連忙告退。
“阿爹,假如——”韓思芙出聲叫住了正欲跨出房門的韓伯庸,看他疑惑地轉身,清亮如水的眸子裏映出了她頭上的紅粉珠翠,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瞬間泄了大半,改口道,“家中可還好?”
韓伯庸不明其意,卻仍然十分歡喜,被汗濡濕的手心握緊門框,紅木的清涼將他從呆愣中驚醒,這才淺笑著說道,“一切都好,一一不用擔心。”
韓思芙聽到阿爹口中喚出的“一一”二字時,眼眶頓時紅了。一者,唯也,爾之唯一。
“若有難事,便差人來喚阿爹。”韓伯庸看著韓夫人熱淚盈眶,睫毛微顫,雙腳不由得向裏挪了一寸,卻終究沒有回頭。丟下一句話,攥緊拳頭匆匆離去,他的腳步有些慌亂,就像他的心一般茫然無措。
……
“你是知道的,對不對。你果真是知道的。”韓思芙呆呆的望著門口,突然無聲笑了起來,笑得岔了氣都舍不得停下,“真是好狠的心哪。”
她淚流滿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