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婉娘
——續上章
流雲莊坐落於鹹寧城外二十裏的小夭山腳下。沿路有流民搭建的臨時帳篷,不遠不近的分布在道路兩旁。百姓們看起來麵黃肌瘦,精神卻很不錯,膽大的孩子藏在樹後探出腦袋好奇地打量著祁元夜一行人,偶爾還能看到三三兩兩的老人在樹下納陰,皸裂的像老樹皮一樣的臉上露出平和寧靜的笑容,恐怕也隻有經曆過生死劫難的百姓才能露出這樣淳樸的笑容,他們所求不多,但願安穩度日而已。隻是啊,這世道太亂了,活著何其艱難。
“停一下。”祁元夜撩起眼前的簾子,朝著車夫道。
“公子,發生了何事?”尹子楓趕著另一輛馬車,和祁陸、祁柒一道跟在祁元夜三人後麵。此時,見前麵的馬車停了下來,將韁繩遞至坐在他身旁的祁陸手中,尹子楓跳下馬車快步走到祁元夜跟前。
“無事,我隻是想去看看能否幫得上忙。”祁元夜伸出手,指著不遠處蜷縮在地上的男子,他身邊還圍著兩個孩子還有一位婦人。
“我陪公子。”尹子楓順著祈元夜所指的方向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伸手將祁元夜抱下馬車,緊了緊手臂,若無其事的說道。
“嗯,子楓你放我下來吧。”祁元夜倒是有些臉紅,雖說他時常這樣抱著祁元乾,卻不習慣被尹子楓如此摟著,感覺很是奇怪。
“這樣快。”尹子楓一如既往地惜字如金。
祁元夜低首看了看自己一尺長的小短腿,默默閉上了嘴巴,心裏的小人卻掄起粉拳捶在了尹子楓身上,腿長了不起啊,公子我也會長大的。憤憤然的祁元夜沒看到尹子楓眼中一閃而逝的笑意。
祁元夜從尹子楓懷裏扭過頭,從這個方位剛好能清楚地看到男子四肢痙攣、麵色痛苦,還間或有嘔吐的症狀。祁元夜原本舒展的眉頭一點點皺了起來,攥著尹子楓胸前的衣料,嚴肅的問道,“子楓,我送你的屠蘇酒可有喝完?”
尹子楓不知其意,但也照實說道:“是,前些日子便喝光了。”尹子楓好酒,更何況是祁元夜親手釀的,雖說味道怪了點,但他絲毫不介意。
“那就好,我們過去。”祁元夜舒氣,接著又叮囑了一句,“待會你離他們遠些。”
尹子楓沒問原因,也沒答應,抬腳朝著男子走去。
“阿爹,嗚嗚……”
“夫君——”
祁元夜被尹子楓抱在懷裏,甫一靠近男子的身旁,婦人和孩子壓低的哭聲便斷斷續續的傳來。
“公子,不可。”尹子楓忍著周圍騷臭汙濁的氣味,這混亂肮髒的地方讓他回想起了幼年跟著姑母流浪的日子,再看向公子,卻見祁元夜正欲彎腰往男子手腕上探,連忙阻止道。說完陰沉地看了一眼滿臉戒備的婦人,嚇得年紀較小的孩子鑽進婦人的懷裏,直喊“阿娘,我怕”。
“這位小公子還請止步,我家夫君染了風寒,當心過了病氣。”婦人也被尹子楓嚇了一跳,但還是好心勸誡,身子不著痕跡的擋住了她身後的男子。
“走吧。”祁元夜聽了婦人的話,果然停下了腳步。發熱盜汗、嘔吐下痢,四肢痙攣出斑,就這一眼,他便可斷定男子染得絕不是風寒,而是傷寒,或者說——瘟疫。不過這些都不適合在此處講,祁元夜直起身子拉著臉色陰沉的尹子楓轉身向馬車走去。
留在他身後的婦人抬起頭怔怔地望著兩人的背影,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又有些失落。
婦人不顧男子的掙紮,牽起他的手十指交扣,“夫君,你會好起來的。即便是不能,我們母子三人也會一直陪著你。”
男子聽出了她話裏的決絕,渾身僵住,眼淚從眼角溢出,“婉娘,你這是何苦。”握著妻子不再光滑細膩的手,終是忍不住又問了一句,“你可曾後悔?”失去官家小姐的身份,淪為商□□,你可曾後悔?失去了富裕優渥的日子,淪為死生艱難的流民,你可曾怨我?可是即便你恨我、怨我,我還是心悅於你,想和你朝朝暮暮生生世世。
那年三月三上巳節,杏花疏雨中,你失了笑,我失了心。可你是佳人,我卻不是公子。
“不悔,此生不悔。我隻恨你為何不早說,讓我們彼此蹉跎了這麽些年。”
我寧願你是為了攀附父親的權勢,才費盡心機娶我過門,這樣我便能一直活在父慈子孝的假象裏,更不必為了往昔那些戳你心窩的狠話輾轉反側。
我寧願你是因為作惡多端、為富不仁才落得家財散盡、命懸一線的下場,這樣我就不用想起自己向來敬愛的、剛正清廉的父親,竟是一個“魚肉百姓,以盈其欲”的貪官,更甚者,為了填補虧空,竟將嫡女賣給商人為妻。
我寧願你是一個貪圖美色、滿身銅臭的商人,這樣我就不會對你日久生情因而愧對戰死沙場的表哥。夫君,你可知道我是這樣一個自私惡毒的女人。為了這樣的婉娘千金盡散、甚至命喪黃泉,夫君,你可曾後悔?不過,即便你後悔了,我也不會放手的,因為上天入地、碧落黃泉,再沒有一個人像你這樣對我好。隻是我們可憐的孩子要如何在這亂世生存?我們帶他們一起走,夫君,可好?
“公子。”晌午時分的太陽最是炎熱,祁陸、祁柒還有車夫都坐在樹蔭下納涼歇息,祁柒撩起衣擺打著涼風,祁陸不時地擦拭著額上的熱汗,三人見祁元夜和尹子楓走過來,連忙站起身。
“不必多禮。阿六、阿七你們去前麵的馬車上和老鍾叔擠擠。我們立刻去別莊。”祁元夜抬手止了他們上前的腳步,對祁六、祁柒說道。
“公子你呢?”祁柒順口接道。
“我和子楓在後麵。”祁元夜簡單的回了一句,沒有多加解釋。
“那——”祁柒還想說什麽,就在尹子楓的冷臉鎮壓下自動噤聲,被祁陸推著不情不願地走了。
“公子就是太好說話了。”尹子楓將祁元夜抱上馬車,嘴裏突然蹦出了這麽一句。
“……”祁元夜不知說什麽,隻好笑了笑,鑽進了馬車。
“二哥哥,你怎麽下去了?”祁元乾一覺醒來發現二哥哥居然不見了,頓時慌了起來,一把撓醒了睡得像豬一樣的方思文。正要喊人,車簾被祁陸從外麵撩起,祁元夜正站在車轅前麵。
“你們睡得太熟了,流雲莊已經到了,讓阿七他們帶你們去看猴子,我和子楓找莊頭有事。待會去找你們。”祁元夜不等祁元乾他們說話,拉著尹子楓離開了。
祁元乾,方思文:……
“二哥哥,你要快點來呦。”祁元乾撅著小嘴,扯著嗓子朝祁元夜喊。方思文站在他身邊一陣無語,滿臉鄙視,還真是片刻都離不得“二哥哥”了。事實是小胖子還在為祁元乾一爪子撓醒他而鬧別扭。
“公子,你怎麽來了,可是要看上個月的賬簿,老李早就準備好了。”莊頭李貴跛著左腿走在祁元夜身旁,說話間臉上的橫肉一顫一顫的抖動,嗓子粗獷洪亮,看著實在不像是莊子裏的管事,倒更像是攔路搶劫的土匪。對待祁元夜,他的態度很是自然。一來他不算是祁家的家奴,隻是當年跟著祁老爺子上戰場傷了腿,後來無處可去才在莊子裏做個管事,混口飯吃;二來二公子性子好,他大半輩子又都是一個人過,所以不自覺地將祁元夜當成了孫子看待,態度自然親近許多。
“貴爺爺,您管的帳再清楚不過了,哪裏用得著夜兒查。今日夜兒是帶翰兒,還有姨媽家的二表哥來看猴子,順便帶他們在莊子裏閑逛。”祁元夜低著頭與李貴拉開距離,玩笑道“天太熱,路上出了一身汗,小心把您熏著,我們先去洗澡了。”
李貴不疑有他,“那快去吧,男娃子像你這麽愛幹淨的也是少見,不知道的還當是個閨女呢。俺小的時候上山打鳥,下水摸魚,身上就沒個齊整的時候,氣的俺娘拿著雞毛撣子追著全村跑,哈哈。”李貴看著白淨乖巧的祁元夜,心中喜愛,不由得講起了他小時候的趣事,那時候雖然窮得吃上一片肉就能樂嗬好幾天,可還有阿爹阿娘護著,便是再苦也不覺得了。如今——哎,人老了就是愛想這些個雞毛蒜皮的往事,苦的、甜的一股腦兒都來了,李貴搖頭歎氣,“你們先洗著,我去為你們尋兩身衣服。”
“公子,水兌好了。”一個小廝從裏屋走出來,提著桶朝祁元夜行禮。
“嗯,你叫什麽名字,在哪裏當值?”祁元夜看少年不過十三四歲的樣子,身上穿的不是小廝的灰衣,而是青色的布衣,雖然洗得有些發白卻很幹淨整齊。
“我——奴才——我叫洛雲,我們家是莊裏的佃戶,我在柴房裏幫忙賺幾個零錢。”少年沒想到祁元夜會問他名字,一時間答得磕磕絆絆,臉色漲得通紅。
“哦,那一會兒去賬房領賞,就說是我的意思。”祁元夜點頭。
“是,謝謝公子。”洛雲被突如其來的驚喜砸暈了腦袋,半晌後才連聲道謝,提著桶一溜煙的跑出房門。
“子楓,我來吧,你先去洗。”祁元夜對正在研磨的尹子楓說道。
“嗯。”尹子楓將石硯連著墨條推給祁元夜,沒有多問,徑直走向了內室。
墨已磨好,下筆時祁元夜卻猶豫了,須臾後自己都笑了。罷了,聽天由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