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流民
公元前二二八年。
趙國,文王五年,七月廿三。
鹹寧城,青雀街。
白府位於鹹寧城的南麵,幾大世家的本家都在這裏建府,周圍還有許多數不上名的,或是沒落了的,或是新晉的三流貴族。
而從昭烈侯府去往白府,要繞過大半個西城。
往日裏人山人海的青雀街再不見叫賣的小販,也沒有往來的商人。衣著整潔的行人具是神色匆匆,身後似有猛獸追趕。
撩開車廂側麵的幕簾,滿眼望去,都是或躺或臥的災民。蓬頭垢發、衣衫襤褸、麵黃肌瘦,綠眼紅頭的蒼蠅在他們身邊來回盤旋,仿佛隻待他們一咽氣一蹬腿,便會如禿鷲般俯衝下來分而食之。□□聲,哀嚎聲,哭求聲,咒罵聲不絕於耳。偶爾看到幾家店鋪開門布施,他們便像瘋了的惡狗一般一撲而上。
去搶飯食的多是壯年男子,他們吞咽著唾沫,將幾乎看不見米粒的稀粥小心翼翼地喂給奄奄一息的娃兒,將幹硬發黑、粗糙刮喉的麵餅遞給麵帶死氣的老人,然後靠在牆角邊呆呆的看著天,眼中滿是絕望。
“貴人啊,求求你救救俺的孩子。俺給你磕頭了,俺給你一輩子當牛做馬,求求你們了。”突然一個抱著孩子的婦人衝出街道,攔住了前行的馬車,跪地哭求,不住地磕頭。頭骨磕在堅硬的青石板上,咚咚作響,像是磕在了人心上,止不住的抽疼。分明是六月的暖陽,聽著那淒厲的哭喊聲,竟是寒氣入骨,忍不住發抖。
白氏撩起車簾,看那婦人額上血跡斑斑,懷裏的孩子臉色通紅,小貓似得抽噎著,母子二人具是瘦骨如柴,頓時心生不忍,便吩咐車夫取十金送與她治病。祁薔更是拔下頭上的金簪與她二人,祁元辰並小兒也紛紛解囊,隻有祁元夜欲言又止,嘴唇嚅動了兩下,終究將話咽了下去,隻是向窗外隨行的尹子楓使了個眼色,後者悄悄離開。
“且慢——”祁威翻身下馬,製止了正欲上前的車夫,又吩咐身後的侍衛:“祁安,你先帶這位夫人去回春堂。然後讓蔡媽媽安頓一下,剩下的事我和夫人晚間回去再說。”
名叫祁安的大漢抱拳領命,讓一位婆子攙扶著那位婦人離開人群。
祁威搖頭安撫了滿是疑惑的白氏等人,又深深看了一眼祁元夜。
這才轉身看向街道兩旁的災民,隻見他突然抱拳躬身,向著百姓拜了三拜,直起身朗聲道:“諸位父老鄉親,你們受苦了。”
“敢問這為義士是——”一位老人顫聲問道,其他人也緊緊盯著他。
“我家老爺是昭烈侯的嫡長子祁威,現任中軍元尉。”侍衛祁平上前回道。
眾人先是一片嘩然,繼而惴惴不安,深怕衝撞了貴人。
“諸位不必驚慌。”祁威溫聲安撫,待眾人安靜下來,才神色肅穆道:“上天降此大災於我趙國,是為了考驗我等臣民是否上下齊心。王上賢德,深諳百姓疾苦。即位以來,輕徭薄賦,廣施仁政。今聞爾等子民遭此大災,王上、丞相、家父並文武百官無不痛心疾首,感同身受。連日來在勤政殿苦思對策,今日卯時已有政令下達。命各州府開放糧倉,賑濟災民,並派軍隊護送鄉親們返鄉,同時嚴令地方官員發放災銀,助你們重建家園。
我趙國君賢臣忠,百姓辛勞。蒼天在上,子儀(祁威字子儀)相信一切災難都會過去的,也請諸位如此堅信。
子儀在此懇求各位,一定要活下去。你們的家人需要你們,王上需要你們,趙國需要你們。”
七尺男兒說到最後竟忍不住哽咽起來。烈日下,汗水打濕了他的青衫,卻一點不顯狼狽。
多少年後,祁元夜仍舊記得那個高大的背影,記得那時他自心底湧起的驕傲,盡管彼時他們已形同陌路。
災民乍一聽聞,先是不可置信,繼而癲狂大笑,笑著笑著又都嚎啕大哭起來,哭過往道不盡的辛酸,哭天無絕人之路的欣喜。幾十歲的漢子哭得聲嘶力竭,仿佛受了委屈的孩子,仿佛要將餘生的血淚都流個幹幹淨淨,癔症般地念叨著“蒼天有眼,吾王仁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