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番外(十)
微風寫意,屋子裏,二人對坐。下人奉茶時,徐瓔珞便說:“可是父親請院君上門來當說客的?”
她收斂笑靨,垂眸挽袖倒茶,溫柔婉約,正是大家女子該有的風儀。沈敬亭見了,心中也不由想,老王妃確實將珺兒教導得極好,然而江山易改,這些年來,性子倒是沒有多大變化。
徐瓔珞素是直來直往,沈敬亭也不說其他虛話,靜靜喝了口茶之後,道:“你父親倒是不肯我多嘴半句,他一向如此,寧可自己來做這個惡人。”
“惡人?”徐瓔珞笑了一聲,有些俏皮地擠擠眼,“珺兒倒不知,父親做了什麽不好的事。”
沈敬亭緩聲道:“原本,你父親接你回京,本是想為你議親後,再在家中多待幾年。”
徐瓔珞抬眸:“那院君的意思是,父親其實並不急著將我嫁出去?”
“本來是不著急的,”沈敬亭道,“若非今上要為太子納妃,你父親又怎舍得讓你回來不過半載,又將你許配他人。”
徐瓔珞卻是臉色淡淡地道:“自古兒女婚姻大事,都由長輩做主。既然父親處處替珺兒著想,珺兒也不過是個女兒家,又怎麽好置喙一言半句。此事院君不必問珺兒,你們自給女兒做主罷。”
此話聽起來合意體貼,若碰上不上心的,估計就這麽回了。沈敬亭望著她,良久,卻是一歎。徐瓔珞不知他為何歎氣,出聲問:“院君可還有什麽不滿?”
沈敬亭看著她,道:“我隻是在想,你何苦說這些違心之話。”
徐瓔珞聞言,便沉默下來。
便看男子站起來,背手走到窗欄前。春去夏至,已有知了出土,鳴聲漸漸。他說道:“你可還記得,你兒時,我教你踢過毽子,也和你一塊兒粘過知了。”
“珺兒記得。”念起兒時,徐瓔珞輕道,“那時候,咱們多開心。”
沈敬亭說:“你定是覺得我以為你孤苦伶仃,可更重要的是,是因為你是你爹的女兒,那便也是我的女兒。”
徐瓔珞靜了半晌,臉上笑意斂去,開口緩道:“院君說珺兒違心,那院君這句話,不也是句謊話麽?”
此話一脫口,徐瓔珞便抿住唇,眼中流露出一絲難以察覺的悔意。她本料想沈敬亭脾氣再好,臉上必會露出受到冒犯的不虞,誰知那窗前的男子望來時,眼裏卻有幾分溫柔笑意。
沈敬亭看著她,道:“你小三叔說的確實不錯,你聰穎懂事,秉性良善,若將我視作外人,就同你二叔和三叔那樣,你便對我禮遇有加,以免我難做。可你若視我同你父親一般,就會對我發怒,對我生怨,因此,你肯在我麵前露出真性情,心中實是已將我視作親近之人。”
徐瓔珞一頓,靜默不言。
沈敬亭方才那句話,說是謊言,是,也是不是。若徐瓔珞問他,她和圜圜相比,何者為重,這就等同於她問徐瓔珞,父母兩者,何者為重,可謂誅心。這世間上,哪怕是親生父母對兒女都有所偏愛,家宅之中,不受寵的子女便如草芥一般。他沈敬亭亦非聖人,隻是,縱然徐瓔珞不曾叫他一聲阿爹,他亦確實將徐瓔珞視作骨肉,便是親厚不足,恩義也算兩全。
沈敬亭徐徐道:“因著當年父母和離之事,你對你父親早有心結。珺兒,你聰明伶俐,當年之事,想必你也知曉其中苦衷,卻無法理解,我亦可以明白。”他正色說,“然而,你必須知道,你父親絕對不會像你娘親那樣,離你而去。”
徐瓔珞微怔,轉向他,說:“是我爹告訴你的?”
卻看沈敬亭淡笑,搖了搖首:“你素知你父親的秉性,他雖說寡言少語,卻是難得的重情之人。”
徐瓔珞在齊王府這麽多年,便是齊王同齊王妃相敬如賓,舉案齊眉,府中仍有幾房侍妾,李鴻的庶兄庶弟也有十來餘。自古男人三妻四妾,可便是當年,父親屋中也隻有夫人一個,便是通房丫鬟也是沒有的,若說徐長風重義重情,確非虛言。
沈敬亭接著道:“當年,若不是洛氏削發求離,依長風的脾性,怎可能同意此事。小時候,你就曾經問過我,會不會像你娘親一樣,再也不會回來。”
他看著徐瓔珞:“那時候,我就該明白,你並不是怨恨你父親。你隻是怕,怕你父親再也不要你。”
少女平靜地望著前頭,良晌,那紅唇輕語:“您說的不錯,我確實是怕,可我也怨。”她胸口微微起伏,“我怨我爹,可是,我更怨我娘……!”
她兩手緊攥粉裙,兩肩微顫:“……當年,祖母逼迫我娘降作侍妾,我爹不肯,我娘便在我麵前,拿起剪子,說到底,她何曾不想離去。她走的那一天,我追著她,叫著她,我摔在了地上,她卻頭也沒有回過。”她帶著顫音,道,“當時,我不過稚齡,她就狠得下心,每個人都說她是為我好,如果真的是為我好,她便不該把我拋下!”
沈敬亭靜默許久,望著外頭,不知思量什麽。待徐瓔珞擦幹了淚,他才說道:當世孝義為重,古有因不孝而亡國者,可知這不孝的罪名有多重,你祖母以死相逼,不單是你爹要擔這不孝的名義,洛氏不過一介婦人,這不賢不孝的名聲,便能活活將她逼死,隻是,你娘親離去,並非是愛極名聲。洛氏削發出家,六根斷淨,就如我當年拋下圜圜,離開徐家。”
他走了過來,輕輕執著徐瓔珞的發絲,目光漣漣,寵溺地道:“母親亦是凡人,若是凡人,怎不會有私心。”
說此話時,沈敬亭想的,正是他那苦命的生娘。姨娘愛他極甚,不也是存有私心,盼著母憑子貴,不肯他再回去老家,當年,他又何曾沒有怨過姨娘狠心。
直到自己為人父母,身處當下,才明白到,這世間有諸多不易。
徐瓔珞驀地抱住他的腰,哽咽說:“……我想我娘了。”
沈敬亭輕撫著她的腦袋,清風吹著風鈴,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
他喃喃地道:“我也是。”
沈敬亭回到院子,便見徐三爺恰好走出來。徐棲鶴看了看他的麵色,就莞爾道:“看樣子,夫人是茅塞頓開,為夫我先說聲恭喜了。”
沈敬亭看看他身旁的小廝,見他懷裏還抱著一壇酒,問:“鶴郎這是要去哪兒?”
徐棲鶴用玉扇點了點酒壇,道:“自然是要瞞著夫人,藏酒去了。”
沈敬亭便笑說:“既然如此,我不跟緊點,可就不成了。”徐棲鶴朗笑數聲,牽起夫人的手,讓下人抱著酒,一同去了後山的桃花林。
徐棲鶴找到了一處陰涼的地方,那兒的桃花樹開得正茂,這些花瓣掉在地上,便可化作春泥,滋養草木。
下人授命在樹下挖了個洞,徐棲鶴便俯下身,親自把酒壇放了進去。藏完了酒,下人就識趣地告退。徐三爺便挽著自家夫人,在山澗裏信步遊樂。
這山頭的桃花樹都開了花,花瓣似微雨絮絮飄落。
“如此美景,怎能無酒。”徐棲鶴拿出酒囊,打開自飲了一口,便遞給了身旁人。沈敬亭飲了一口,隻覺這酒香更加香醇,便聽徐棲鶴道:“你心結已除,酒自然更能入口了,否則就算是瓊漿玉液,也覺不出滋味來。”
沈敬亭笑道:“故此,鶴郎才帶我來賞花麽?”
就瞧那隻手抬起,攬住一個盛放的桃花枝,隻折了一朵下來。男子撚著桃花,在手裏輕轉,邊走回來邊說:“品酒觀花,都不如——”他在沈敬亭跟前止步,跟著就俯首在那還沾著酒香的唇上輕啄一下。
沈敬亭察覺徐棲鶴後半句之意,臉上不由一熱,伸手擋住他人,輕斥了聲:“……成、成何體統。”
徐棲鶴將他手腕一握,將人扯近了回去。沈敬亭側臉躲了又躲,霍地對上那一雙眼,隻看它們盈盈如秋水,不染半點塵埃。
沈敬亭一時失神,卻叫人有機可趁,遂聞一聲輕笑,軟唇如柔絹般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