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番外(九)
擇日不如撞日,翌日一早,徐家三爺就命人備了馬車,帶上正君和侄女兒,仆從以及護衛若幹,香車駿馬,一群人浩浩蕩蕩地去了南春。
轎門一開,圜圜便迫不及待地跳下來。
“當心點兒。”沈敬亭隻來得及喚一聲,就看兒子歡歡喜喜地跑了進去,仆婦和婢子在後頭追喊著“小少爺”。
這時,另一隻玉砌般的手掀開門簾,便看徐家三爺牽著正君從車裏出來,道:“難得出府,就由著他罷。”
徐瓔珞也跟著從車裏下來,她這兩天本有些悶悶不樂,沿路見到盛放的桃花,此下也覺得神清氣爽,笑容也多了一些:“小三叔,院君,珺兒也進去瞧瞧。”
徐棲鶴並不比徐瓔珞年長多少,加之他樣貌秀致,氣質如蘭,猶如年少,徐瓔珞這聲“小三叔”過了多少年都改不了口。
瞧著這一大一小歡天喜地跑了進去,沈敬亭不由莞爾,此時,身旁的夫君亦溫柔執起他的手道:“我們也進去罷。”
南春位於京城外不出四十裏的京郊,背依南山,冬暖夏涼。這兒的莊子是徐棲鶴的私產,當年他便是看上此處靠山傍水,風水極好,就從一個富賈手裏將這座莊子買了過來,大肆修整了一番。
當年,三少爺不過剛成親,隻一心想討好心愛之人,就又命人讓人將修好的院子重新翻整,由山路到整座半山都種滿了桃花樹。馬車沿路行來,放眼望去便是一片桃林,桃花瓣落,儼如一座世外桃源。
這莊子素有人細心打理,下人隻需帶主人家常用的貼身物什,其他的此處皆應有盡有。頭來的第一日,數人先歇下,隻有用晚膳時才湊在一起。席上,徐瓔珞笑語嫣然,神色如常,坐了會兒之後,便假托不勝酒力,早早下去歇息了。
夜裏,沈敬亭回到屋裏。
徐棲鶴手中執著子兒,正一人對弈。月華朦朧,他身披雪白鶴氅,指尖黑子兒翻轉,靜默冥思,仿若不食人間煙火一般。待沈氏入內,徐三郎回眸一顧,見到來人,那周身清冷就化作春風,就像是謫仙入凡,終於沾染上了紅塵煙囂:“回來了?”
沈敬亭道:“圜圜白日玩得太開心,哄了一陣子,才肯乖乖睡下。”
徐棲鶴命下人撤走棋盤,跟著拿起酒壺,斟了兩杯:“我改了個釀酒的方子,這桃花釀是我三年前埋在前院的桃花樹下,你嚐一嚐。”
沈敬亭執起酒盞,便看那透明的酒液上飄著桃花瓣,一股醉人的清香撲鼻而來,他抿了一口,這酒液不算辛辣,醇香卻彌久不散,讓人回味。話及三年前,沈敬亭心生一絲感慨,放下杯盞,輕道:“那時候,圜圜還這般小,怕生得很,隻許你抱著。”
回想當年種種,確有許多令人唏噓之處,他又不免想到徐瓔珞今夜強顏歡笑,不禁一歎。
徐棲鶴卻是一笑,悠悠道:“這不過頭一天,由她散心幾日,指不定便通透了。”
此話亦有些道理,如今徐三爺放下了執拗,經營之事大多交由下頭的人去做,人便隨意了許多。想來,也是無事一身輕,人的氣色也豐潤了起來。沈敬亭恨不得盼著他活得長長久久,少尋些煩惱,便不再提這些煩心事,同徐棲鶴於月下飲酒閑談,待酒意有些上頭,二人才一齊歇下。
翌日,數人閑遊山中時,徐瓔珞也相隨著,相處雖說融洽,但是她的話卻不多,之後便說回屋歇去了。
沈敬亭叫婢女來問話,那丫頭說:“小姐用了點東西就睡下了,在府裏的時候就這樣,沒什麽精神,人也瘦了一圈兒。”
沈敬亭問道之前可有叫大夫看過,確認徐瓔珞身子無礙,就命人將桃花釀和幾樣精致糕點給小姐送去,以供她這幾日賞花時吃喝用,又命侍女好好照看小姐,有何不好必要第一時候告訴他,未想隔日再問,下人就說,小姐成天在院子裏,沒怎麽踏出門過。
莊子裏有一處專門釀酒的地方,沈敬亭閑步至此地時,徐家三爺正教導莊子的下人釀酒。屋子的中央的基架上架著一個鐵鍋,鐵鍋下頭生著柴火,有女工將曬好的花瓣倒入鍋中,發酵過酒液就從下頭的管道流出。下人將酒用碗裝了呈來,就見那白衣男子拿在鼻間聞了聞,聽完了沈氏所言,他便淡笑道:“這是心病。”
徐棲鶴將酒碗放下,之後便執著男子的手走了出去。他們走到庭院,就見幾個婢女正摘著桃花,將這些桃花曬幹後,便可用來釀酒。
“心病?”沈敬亭喃了一聲。
接著就聽夫君說:“珺兒冰雪聰明,看似粗枝大葉,實則心思細膩。盡管你和大哥對她疼愛有加,她也不免覺得自己是個外人,因此在你跟前乖巧聽話,碰上大哥,自然而然便隱藏不住。”
沈敬亭想了想,又輕歎一聲。
“是以我方說,此事並非在於你,也不隻在於大哥,而是在於她自己。”徐棲鶴緩道,“你和大哥是出於一片好意,珺兒自然曉得,可也許她的痛苦,正是源自於這份好意。”
“鶴郎何出此言?”沈敬亭不由追問。
徐棲鶴見他煩惱至此,搖頭一笑:“我也是個過來人,珺兒的心思,我不能說全然看得穿,可至少能洞悉一二。”他望著遠處,說話的聲音極輕,卻十分清楚,“有時候,人的善意,加諸於另一人身上時,反是另一種束縛,憤怨無所寄,而又自生慚愧,珺兒即想當個聽話的好女兒,卻又不甘於此,心上難免受折磨,久而久之,就成心魔。”
且不說沈敬亭聽了這一番話之後作何想法,徐瓔珞在小院裏憑欄而坐,食盒裏的糕點動了不過一兩樣。出了吵吵鬧鬧的京城,本想能好受一些,哪想反是更多愁思,夜裏睡不好,臉色自然就差了點。
突然,她聽見一陣腳步聲。
徐瓔珞站起來拉長脖子瞧了瞧,正要出聲喚下人,結果就鑽出來一個小兒,那小模樣精致得跟金娃娃似的,可不正是徐家的寶貝疙瘩徐寶璋。
“小少爺——”此時,就聽見老遠傳來了仆婦的叫喚,圜圜聽到聲音,趕忙躲到了徐瓔珞後頭的柱子後方。
仆婦找到了小姐的院子裏來,問:“大小姐可見著了少爺沒有?”
徐瓔珞藏著笑,指了個方向:“剛往那頭去了。”
“謝謝大小姐,哎,這小祖宗可勁兒折騰了。”仆婦喊著侍兒,幾個人往另一頭找去了。
見人走遠了,圜圜才悄悄地探出腦袋。徐瓔珞走過來,笑著在他小鼻子上點了一下:“你這小鬼,真調皮。”
圜圜揉揉鼻子,說:“她不讓我去找爹爹,圜圜隻能自己去找了。”
徐瓔珞撚了塊糕點,圜圜接過來,乖巧地說了聲:“謝謝姐姐。”徐瓔珞摸了摸他的腦袋,道: “你不該戲耍她們,她們找不到你,會被你阿爹責罰的。”
圜圜聽到下人會因為自己受到責罰,小臉兒愣了一下,便說:“姐姐說得極是,那圜圜不吃了,圜圜回去找他們。”
“慢著。”徐瓔珞忙叫住他,好笑道,“真是個傻孩子。你放心坐著,姐姐已經叫人去說了,她們知道你在我這兒。”
徐寶璋這才安心地吃起了點心,徐瓔珞給他什麽就吃什麽,一點都不挑食。圜圜吃了幾個,就打了個飽嗝,搖搖手說:“姐姐,圜圜吃不下了,圜圜去找爹爹了。”
徐瓔珞見他吃得滿嘴都是,就好笑地拿出絹子在他嘴上擦了擦:“你為啥成天找你爹爹,都這麽大了,就不怕人家笑話?”
圜圜垂下眼,嘟噥道:“她們都不跟圜圜玩兒,圜兒隻好去找阿爹了。”
徐瓔珞聽到此話,眼裏閃了閃,跟著俯下身說:“那姐姐陪你,不就成了?”
“真的?”圜圜抬頭,一雙黑亮的眼睛看著徐瓔珞。
“去拿個毽子過來。”徐瓔珞對侍女道。不消多時,下人就找了個毽子來。徐瓔珞將那雞毛毽子拿在手心裏轉轉,問跟前的小孩兒道:“見過這個沒有?”
圜圜點了一下頭,又困惑地搖了搖腦袋。
徐瓔珞“嘻”地笑了一聲:“那你看好啦。”
沈敬亭甫踏進院子,還未見到人,就先聽見了清朗的笑聲。他放輕步伐,走過去一覷,粉裙少女正踢著毽子,她動作靈活,姿勢極美,一個院子的婢子都圍著她。
“姐姐好厲害!”圜圜興奮地大叫著,徐瓔珞連踢了十幾下,那毽子都沒掉下來。最後,她用手接住,把毽子遞給了小少年。圜圜剛要接過,少女卻把毽子又收回來,之後便看她笑著扔過來:“接著!”
沈敬亭望著他們姐弟,不覺看得出神。婢子眼尖,喚了一聲:“院君。”
大夥兒停下來,圜圜最先回過神來,叫著“阿爹”跑了過來。沈敬亭把孩子抱起來,輕斥道:“你又溜出來,可叫姑姑們一通好找。”
“阿爹,孩兒是……”圜圜期期艾艾地道,一臉心虛。
徐瓔珞看弟弟受了教訓,過來求情道:“院君別惱他,是珺兒留他下來吃點心的。”
沈敬亭看了看姐弟倆,用袖子擦了擦孩子頭上的汗:“既然珺兒幫圜圜說話,阿爹這回就不惱你了,下次再有,可就要罰了。”他對下人說,“帶少爺去換身衣服。”
圜圜被下人牽下去的時候,手裏還抓著毽子。他回頭看了眼姐姐,徐瓔珞悄悄朝他吐了吐舌頭。
隻有小主子們在,下人就能隨意些。院君來了,大夥兒該散了。
徐瓔珞欲一同告退時,沈敬亭說:“珺兒,”徐瓔珞緩緩抬頭,就見那溫潤如玉的男子立在風中,緩道,“我有話和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