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都市青春>三喜> 第68章

第68章

  乘船順著延江,一路向西南,路經淮揚、申城,然後改道坐馬車,管道上走了三天,統共行了兩月多,我們才到了汴州。


  張袁等人在客棧安頓,任由他好說歹說,我還是一個人去了沈府。


  我離家已有三年多,過去也不怎麽出門,好在沈氏在這小小的汴州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家,問了幾次路,不費多時便找著了。


  我仰頭看著沈府大門,以前總覺著這兩扇門又高又巍峨,直到去過了上京,見過那讓人眼花繚亂的亭台樓閣,方能明白,父親為何這麽多年來,一直執著於此。我靜立良久,望著這漆紅門扉,似有一絲近鄉情怯的感懷,可更多的,卻是物是人非的淒涼。


  猶豫再三,我仍是上前,敲了一敲門。靜候須臾,便有人應聲。門房將門一打開,彼此一看,都是生麵孔。他暗暗打量了我,想是我看起來像個讀書人,遂客氣地問:“敢問兄台是要找誰?”


  我收斂神色,也客氣地作揖道:“不知……貴府老爺可在?”


  他說:“這位兄台來得很是不巧,我家老爺今早剛出了門。”


  聞言,我頓了頓,下意識就問:“那老爺可曾說,何時歸來?”


  他搖搖頭:“這小人可就不知道了。”


  我微怔地站著,不知在思量什麽,那門房喚了好幾聲,我方醒過神來,隻聽他道:“不如兄台留下大名,待老爺歸府,也可通報一聲。”


  我卻是一搖首,沉吟說:“如此……不妨事。”我衝他拱一拱手,“改日我再上門拜訪,告辭。”


  這世間,女子高嫁,兩戶若地位懸殊,便多不和娘家往來,尻者更甚。自古,尻者多高嫁,常有夫君幾人。後來魯聖人道,一妻侍多夫,實有違倫常,有損族中顏麵,故高嫁者,娘家按夫君幾人收受聘金,而尻嫁出後便和娘家徹底斷了關係。世人多愚昧,故此,尻中高嫁者,便是夫君憐惜,也多不回門省親,因著這樣做,恐不利父兄,發展至今,已成俗製。尻之嫁娶,說是媒妁之約,其實更似一筆大買賣。


  當年,京中沈氏誆騙父親,將我嫁進徐家,想是在親人心中,我早已作古,便是他們後來知道了真相,我也同已死之人無異。


  我方扭頭踏出數步,驀地有人從門後追出,喊道:“三喜!”


  一回頭,看清來人,也不由一喚:“——大哥?”


  大哥一見是我,驚喜之情言溢於表:“果真是你,好在阿九眼力非凡,要不然——”他話語未盡,先看了看我,眼裏閃過一絲困惑,可也並未急著問,隻道,“先進門,進門再敘。”


  大哥將我領進門中,我晃了一晃神,實未曾料到,時隔三載,我居然還有再回來的一天。大哥又叫了我一聲,我才跨步而入。


  路上,大哥話語不斷,我舉目環顧家宅,隻覺即熟悉卻又陌生。


  大哥帶著我去了寫意居,他現在已經收了心,院子沒了過去的熱鬧,反是變得清淨怡人得多。這時節,上京早已入冬,汴州這兒還有些暖意。


  “來,坐。”我和大哥在亭中坐下來,對後頭一人道,“阿九,奉茶。”


  我瞥了一眼那叫“阿九”的侍仆,發覺這下人長得實在高頭大馬,麵目也有別於旁人,談不上好看還是不好看,眉眼倒是有點眼熟的。大哥見我端量他,臉上一哂,道:“小弟莫見怪,阿九他……並非漢人,可也不慣旁人這麽打量他。”


  我忙收回目光,道:“是三喜唐突了。”


  大哥“哎”了一聲:“現在總算回了家,小弟莫要拿出京裏那套規矩,盡管隨意些。”


  之後,大哥便和我敘舊。他隻字不問我為何會出現在此地,又為何是這樣的打扮,隻問我路上的一些事,是否有人照拂,盤纏可夠用,言語間不說關切,但好意還是有的。飲茶兩杯,我也不迂回,直接說明來意,大哥想是已經料到,說:“父親做主,將三姨娘葬在義莊後頭的墳山上,和四姨娘的墳頭立在一處。


  賤妾身份低微,生前上不了廳堂,死後也入不得祠堂,哪怕是生下五妹的四姨娘,也是如此。


  後來,大哥親自送我出門,在我去前挽留道:“你何不等到父親歸府,見了他一麵再走?”


  “不了。”我朝他拜道,“三喜不孝,不能侍奉父親左右,懇請大哥代小弟盡一份孝心,下輩子,必當還報此恩。”


  大哥聞聲長歎,抬手按了按我的肩頭,欲言又止,終是道:“山高水長,四弟,你多珍重。”


  我和大哥別過,翌日一早,就隻身去了墳山。那兒的墳頭不計其數,費了好些工夫,才找著了姨娘的墳。我拿出金紙燒了,在墳前磕了三次頭,然後便下了山。


  回到客棧,我便對張袁道:“總管隨我出府遊外,也有些時日了,京中事務繁多,不如盡早回去複命罷。”


  本來,張袁送我到申城,就該回去,想是有命難違,又伴我走到現在。張袁道:“那不知,沈爺之後有何打算?”


  行走在外,他們不便喊我少君,便喚我聲沈爺,我也就聽之任之。


  我慢慢朝向窗外,瞧著熙熙攘攘的街頭,心頭竟是難得的輕鬆,隻道:“走一步,是一步罷。”


  三日後,我和張袁道別。


  他執意留了兩個人跟著我,張袁對他二人道:“今後,你們不再是徐府的下人,而是沈爺的人,聽明白了麽?”


  “明白。”那兩人低頭應道。


  張袁又轉而對我說:“今後,他們跟著沈爺。沈爺如果高興便留著,用著不順手,發賣了也是沈爺自己的主意,小人絕不會過問。”


  這兩個下人皆是徐府的家生子,我若是不要他們,他們斷也回不去徐府。到底薑是老的辣,張袁摸清了我的脾性,自知我必會留著他們。


  他走之前,細細囑咐了下人諸多瑣事,又鄭重地將一個玉牌交給我,道:“沈爺拿著此物,不說各地賬房可取銀錢,便是官府也要禮待三分,出門在外,事事當萬般謹慎。”


  我深知自身斤兩,也不假意推辭,便承下了這份好意。


  送走張袁等人之後,我也帶著兩個從仆啟程了。


  我們先是去了闡縣,因為天漸漸寒冷,就逗留了一月,等過完了年,就坐船順著揚水,去了鞅城。這一路上,我遇到了不少事情,也見著了不少人。離京城越遠,街上除了平頭百姓,還有不少江湖客。有些人隻一麵之緣,有些人則有幸同坐一桌,也有些人一見如故,明天就各奔東西。


  我在每一處地方,待的時間都不長久,往往對這地方風土人情有三分熟悉,就收拾行囊離去。


  四月,春暖花開,我遊曆到了陳州。


  我在各處行走,又有徐家的侍從緊緊跟著,不免走漏風聲。每到一處,大多時候,都有人前來接風洗塵,有些是徐府莊子裏的人,有些則是徐家旁支的子弟。他們多數不知我確切身份,隻當我是徐家的貴人。前者向來不多加打擾,後者則是大獻殷勤。到了陳州,陳州知府和京中徐家算是不出五服的親緣,早早就派人候著我。


  陳州知府有一個能說會道的主簿,姓傅,我就喚他一聲傅先生。在陳州幾日,傅先生便帶著我等四處走動。陳州雖然不及安陽、申城等地,但也算是富庶,而陳州街市有個不同於其他地方的一點,便是人市。顧名思義,人市就是販賣奴隸的地方。


  人市每月十五開市,傅先生便帶我去瞧一瞧熱鬧。隻見前排一個個人頭跪著,有大有小,有男有女。這些人,被人買回去之後,可為奴為婢,也有當臠寵和做妾的。


  我掃過一眼,隻見那些奴隸各個蓬頭垢麵,可在後頭的三四個,卻衣著齊整,不管男女,臉上皆上了妝。他們周圍聚了好些人,看打扮也是本地富賈,有別於他人,而那幾個男女的身邊,居然還有官府的人看守。傅先生素是精明,見我困惑,便解釋道:“那幾個乃是尻,因家中犯事,充入賤籍,可到底是奇貨可居。其中未曾婚配者,便由官府許配良人,這些年紀稍長、已過嫁人生子的,就沒這麽好運了。”


  便看那數人確實年紀稍大,卻個個麵色麻木,雙眼暗沉無光。


  傅先生歎道:“這等落入賤籍的,多被常人買下,生了孩子以後,若是不得寵,往往夫家又會又將人給轉賣。此等行徑,多是下九流為之,為旁人所不齒。”


  不等他說完,我便扭開頭,擠出人群。


  “沈爺、沈爺——”侍從追上我,一人將我扶著,我實在忍不住,抬手掩住嘴,挨著他幹嘔起來。


  回去後,我發了幾次夢魘,病了足有半個月。身子好了以後,也依然閉門,不見來客,惹得傅先生戰戰兢兢,不知為何得罪於我。我拂了知府大人送來的賠禮,隻吩咐下人,不日便收拾好了,靜靜離開。


  尻者,如生在良家,就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若不幸出身低賤,那就過得連娼妓都不如,這些,我早就聽說過,直到如今親眼所見,方知現實比想象的,還要令人膽寒。


  四月末,我到了陽溯。同月,北麵烏虛進犯,今上派出將領伐戰北方狼寇。本以為,兩方勢力懸殊,誰會想到,這一場惡戰,打了足有一年。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