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我同大哥一起去了一家酒樓,要了二樓的雅座,銀屏和徐府的護衛都在外頭候著。
小二上了酒水,我便拿起酒壺,倒了兩杯。隻看大哥身著常服,頭戴襦巾,還是和在家中時差不多的打扮。當年,我和汴州沈家的親人最後一次見麵,卻是在五妹的喪事上,後來我一直留在京中,直到出嫁時,都沒見到老家的任何一個親人。
大哥坐在我對麵,一雙眼打量了我許久,有些難以置信道:“你還真是四哥兒?”
我如今的模樣和當年那鄉下宅院裏的少年,已大有不同,虧大哥還能將我給認出來。大哥到底是見過世麵的人,仔細思量之後,也知道這裏頭大有文章。我隻是沒想到,原來京中沈府一直瞞著我作為尻妻嫁入徐府的事情。
“你是說,你代五妹……嫁給了徐家三子?”大哥聽到此處,靜默須臾,也不由感歎,“這世間,也真是事事出人意料。沒想到到頭來,五妹早夭,居然是你飛上了枝頭。”
聞言,我斂了斂目,並不言語。
“——莫怪啊莫怪,父親兩年前回去汴州之後就又升了官。”他搖頭說,“可惜,還是沒能回到京裏,你二哥這兩年一直沒考上,如今啊,人人正是愁煩著呢。”
我聽到此,不由問:“京中沈府……竟一句都不曾向你們透露過,我的去向麽?”
大哥娓娓道來:“當年,我跟父親一直找不到你,之後就有沈家的管事過來,說你衝撞貴人——”他突然沉默,我便猜到,許是沈府的人刻意隱瞞,假說我犯事,我又是旁支賤庶,這條命還不是任憑他們拿捏。
大哥想必也已經猜得八九不離十,隻歎:“他們隻交還了一件你沾血的衣物,父親還去問你究竟葬在何處,也無人告訴,再加上那沈府的管事催促,我和父親也隻好作罷,回去了汴州。”
京中沈府這樣做,無非是看不上旁支庶子,又擔心節外生枝,索性就誑騙他們我早已因犯事而被動用私刑處死。
兩年不見,大哥似乎也有些轉了性,他後來又和我說起了家中一些事情,原來他也遭逢了一些變故,現在已經不像當年那樣自視甚高。如今,他已經絕了仕途之意,同那幫紈絝斷交之後,就一心做起了生意,一年裏跑南走北,鮮少回到老家裏。
到底是身份有別,我也不能再外頭久待,大哥也是知道這點,並不和我多談。別過之前,我還是沒忍住,問他道:“不知三姨娘,現在過得可好?”
不想,大哥卻是一怔。
申時,我方回到徐府。
我讓銀屏將藥材送去三房,她剛踏出兩步,又回頭喚:“少君、少君。”她足足叫了好幾聲,我才猛地回過神來。
銀屏遂道:“少君,奴婢看您氣色不佳,您說,是不是要傳喚大夫?”
我看著她雙唇張合,耳邊卻“嗡嗡”直響,什麽都聽不清。過了半晌,我捏了捏發涼的手心,失魂落魄地搖頭輕道:“不必……出去罷。”
銀屏自也不再多言,轉身出去。
這一整天,我都六神無主,打碎了好幾個杯子。夜裏沒有用一點東西,就合衣而臥。
萬籟俱寂,我躺在床上,燭火已經吹滅,隻有零星的一點月華照進來,像是暗夜中唯一的螢火。不知不覺,我就進入了夢裏——
我夢到了一個偉岸的男子,他身著鮮豔的喜服,拿著剪子,將我霞衣上的結一個一個地剪開。我又夢到,燭火孤影,他一個人獨坐案前,明明困乏至極,也仍舊強撐眼皮。忽然,我們出現在人海之中,他突然將我攔腰抱起來,朗聲問我,看不看得清。接著,又是他,在漫漫長夜裏從後抱著我,對我說,你不會明白。
漸漸地,他的影子淡去,另一個人走了進來。他神采飛揚,如同一團烈火,任是走到哪兒,都讓人無法移開目光。他手執豪管,揮墨如舞,下筆如神。他時而放聲朗笑,時而暴跳如雷,時而強取豪奪, 時而深情款款。忽然,他身影消散,我聽到風中傳來一聲小君,忙循聲去找,轉身卻又見到,他跪在靈堂前頭。當我碰到他時,他臉色又變,將我一推,說,是不是因為你恨我。
他化作紅煙消散,我抬起眼,就見到繁華長街,河上蓮燈盞盞,一隻手驀地執來。我一見他,就看那目似剪水,人似空穀幽蘭。他一手拿著燈,一手握著我的手心,伴我走過長夜。然後,是床榻之前,他神色灰白,兩眼通紅,一遍遍說,我不甘,我真的不甘。緊跟著,那雙眸如若燦星,許諾說,下一輩子,隻有我們兩個人。
他們的身影慢慢消逝,許許多多的人影出現在眼前——
“一些不大順耳的話,我就不說了,沈氏沒來得及教好你,而我這個做母親的,也隻好為了兒子,多費些心思。”
“四哥兒,你的書都讀到哪兒了?”
“男人啊,你把他伺候舒服了,他就會疼你、愛你一時。可記住,別把這心給搭進去,若不然,以後疼的,還不是你自個兒。”
“四哥兒,快快過來,來試試姨娘給你做的這件新衣衫——”
“我反正是個遲早都要死的,你當然要讓我!大哥,既然如此,你不如把他也讓給我,別跟我這個短命的爭!”
“她泉下有知,是該知足了,隻委屈了我的四哥兒……”
“一梳富富貴貴。二梳無病無災。三梳百歲無憂……”
“呸!她以為我真稀罕她用過的東西!”
“那下次不管怎麽樣,你都把他讓給我幾天,如何?”
“四哥兒、四哥兒,要不是因為你,姨娘我早恨不得也跳了井,一了百了!”
“今上有意今秋出兵北伐,到時候,我就會帶軍出征,揮師北上。”
“四哥兒,你去了京城,一定要規規矩矩,嘴記得甜一點,別成天跟個悶葫蘆一樣,啊?”
“冬天來了,燕子也要飛走了。”
“姨娘這輩子,就指望著四哥兒了,你定要好好兒的,知道麽?”
“原來,我以為的郎情妾意,舉案齊眉,全都是一場笑話!”
“記住姨娘的話,四哥兒若是能留在京中沈家,就算是為奴為婢,也別給我回來……!”
——別給我回來!
“喝!”我猛地大震,兩眼睜開來。我發覺,我正趴在冷冰冰的地上,周圍黑漆漆的,沒有一點光亮透進來。我怔怔地環顧著,隱隱約約,聽到了像是一顆珠子墜落到地上的聲音。
隨著珠子滾動的聲音,它漸漸近了,最後,就停在了我的雙眼之前——
那是一顆,紅豔如血的珠子。
“唰”地一聲,我從床上坐了起來。“呼……呼……”我出了身熱汗,茫茫一抬眼,看了看周遭,隻覺眼前這個地方陌生得很。我搖晃地從床上下來,趿著鞋,輕輕地喊了一聲:“姨娘?”
無人應我。
“姨娘……”我又提聲,喚了喚,“三姨娘……”
我仍舊沒有得到回應,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懼,陡地攀上了我的心頭。我突然奪門而出,暗沉深夜,長廊無盡,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跑起來:“姨娘!三姨娘!”
我嘶啞地沿路叫喊著,接著我看到前方一盞一盞的火亮了起來。不知道是誰人喚道:“少君、少君,您怎麽回事!啊!”
我推開那人,驚恐地跑了出去。
“來人!快來人啊!”
我一路逃著,不知道自己在何處,也不知道自己要逃到什麽地方去。驀地,我腳下一絆,重重地摔了下來。我喘著粗氣,顫顫地抬眼四顧,眼前盡是黑魆魆的一片。
這時候,我的腦海裏,浮現出了一個畫麵。
大哥臉色微變,開口時支支吾吾,好似有什麽難言之隱。末了,他似乎明白,不可能瞞得住,便道:“兩年前,三姨娘接過你的血衣,也以為,你已經死在京城。”
“她不言也不哭,下人也未曾察覺異樣。”
“五日後,三姨娘就被人發現跳了井,她手裏……還抓著你的衣服。”
猶記得,府裏的下人說,如果能生而為尻,嫁進豪門,全家就能雞犬升天,一生都不愁吃穿。其實,我一直都以為,三姨娘隻恨我不是五妹,給不到她體麵。我原本以為,我嫁進了徐家,她總算能揚眉吐氣,下半輩子,都有好日子能過。我之所一直都在忍,是因為,我明白,哪怕不是為了我自己,我也要想一想,我那可憐的母親……
我怔怔地望著,漸漸看清了眼前的景物。烏雲蔽月,沒有一點光,也沒有可以逃脫的地方。
“啊!!”我深陷爛泥之中,十指蜷曲,驀地哽咽地嘶喊,伏地痛哭出聲。
寧武十年八月十一日,我私逃出徐府。
十日後,我在京外渡口,被徐大少爺給親自擒住,押了回去,關在祠堂裏,隻等三個少爺都齊了之後,再行審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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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釋一下,那個紅色珠子,就是第四章,
三喜在沈家前堂,被檢出是尻的時候,從青銅獸嘴裏掉出紅色的珠子。